【最初】
乾家的兩個孩子永遠都不懂他們的爸媽為什麼要結婚,更不懂的是為何他們的年齡仍然是這麼小。最常來拜訪爸爸(不是媽媽),那位總是滿臉笑容的壽司店老闆娘的兒子們不是在國中就是快要國中。但最令他們不解的是母親與那位老闆娘之間的不協調,不,不是不協調只是關係不良。已經四歲的遠矢會這樣的糾正朝暮的言詞。
他們是在一個溫馨的家庭長大的,雖然是出生在父母晚婚的家庭,但從母親偶爾的回憶中可以猜得出父母很早就認識,但為何當時不結婚卻一直是個謎團,在孩子心中成為一個他們最想要解開的問題。
從他們那美麗但個性倔強的母親的形容中,當他第一次見到他們的父親時,其實他連正眼都沒有瞧過對方一眼。而他們那高大而且英俊(母親總是在父親不在時這樣說)的父親,則會將當時的母親形容為眾草叢中一朵帶刺的薔薇。
在晚上七點過後的家庭時間,朝暮會爬到母親的膝上,要求雖然疲累但總是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沒事的母親告訴他和哥哥過去,父母結婚前的那段過去。然而母親總是微笑不答。不,他會講的,總有一天,而且不會是現在。
「媽媽,誰是觀月?」遠矢和朝暮總是會在母親停止思考後,抱著他們新發現的東西來問母親那究竟是什麼。直到有一天已經開始學漢字的遠矢用手指著書頁上的署名,那是一個後方有著媽媽的名字但有著他們不清楚的姓氏的名字。
坐在沙發上的母親只是微笑的摸摸遠矢的頭,然後要他去問可能才剛進門的爸爸。
遠矢永遠也不會忘記父親在聽到那個姓氏時表情的錯愕。雖然父親立刻回過神來,像是母親喜歡般的拍拍遠矢的頭,告訴他那是母親結婚前的姓氏,但那晚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氣氛有些沈重,雖然父親一直努力的試著讓自己看起來開朗。
他一直在好幾年過後才知道,在某段時間之內,母親的名字對父親而言是禁句,那曾是個不能被提起,一被提起就會令父親難過的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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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計時針】
媽媽真的好漂亮,才剛上小班的遠矢這樣的想。我以後要娶和媽媽一樣漂亮的人。
現在的遠矢已經很少這樣想了,或者該說,暮暮(哥哥口中的親暱稱呼)的存在令他差點遺忘了這件事。
他現在十五歲,是當初爸爸喜歡上媽媽的年齡;朝暮剛滿十四,是媽媽第一次注意到爸爸的年紀。
他們並不知道父母結婚之前的事情,正確來說是父母從不曾提過,只有偶爾的夜晚,當孩子們都入睡後,兩個人倒臥在沙發上望著窗外,這時才屬於記憶的出口。記憶的出口,河村壽司店的著名老闆娘總是喜歡用這樣的字眼,不論對象是媽媽還是朝暮,事隔三十多年他仍是用著一樣的語氣,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表情說出這句話。
不二周助,即使你已經是這種年紀還是這樣啊。遠矢聽到母親酸酸的一句,揚起頭只看見不二阿姨(大家都用的稱呼)臉上那完美無缺的笑容。
遠矢其實是很喜歡去不二阿姨和河村叔叔家的,雖然母親總是三申五令的提醒他們家裡的規矩,但到最後還是母親認輸,一手牽著一個的到那家他痛恨到極點的壽司店,喔,老闆沒問題但老闆娘有。這就是母親對於他人疑問的答案。
不二阿姨,你知道爸媽過去的故事嗎?國三生涯的短暫一天,已經放學的遠矢帶著朝暮來到了熟悉的地方。
你們的父母對這件事情仍是絕口不提嗎?用布擦乾碗盤的老闆娘(男)微笑。
昔日的青學不二,也許他已經改變了,或者他並沒有改變一分一毫。
所以碰到這種時候,他只會將手中的東西放下,在說話的同時遞給朝暮一盤擠上兩管芥末的壽司,然後開始回憶起過去的故事。
然後就是這樣那樣,然後兩人會在母親回家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跑去。
你們的爸爸啊,當年可是個具有強大威脅性的傢伙喔。不二阿姨的這句話聽在兩人耳裡一點魄力都沒有,世界就是這樣,相處久的人永遠都感覺不出彼此究竟出了什麼狀況。
你爸當年還不就是那個樣子?反正—反正就是那個樣子嘛。哪個樣子啊?聽到媽媽如此回答的朝暮不禁質疑著,絲毫沒注意到母親在試圖迴避話題。
屬於家中的果汁機的引擎正不斷的動著。正如同平常一般,母親皺著眉頭要父親將那杯色彩鮮豔的果汁放在床旁,然後回首繼續他的工作,那應該只剩下幾章就能結束的小說。
年齡仍在不滿可以上學的階段,朝暮跑到母親身邊撒嬌,細膩的聲音聽在耳中清淡得很舒服。
也許這也是乾看待愛妻的方式,他那在離開十多年後才再歸回的妻子。初,那是只要輕聲念就能被感動的名字。
水珠墜落的聲音響起,人在辦公室內的乾轉過身,看見外面正在下雨。
雨。
那天似乎也是這個樣子的。雨,雨珠打在屋頂的聲音,葉片被水珠打中時的輕微哀嚎,開門,關門,試圖擺脫全身水珠,輕到似乎聽不見的抱怨。
一個雨下不停的日子,在乾的記憶中不斷的湧現著,那是他第一次,像是突然意識到般的瞭解自己愛上了觀月。雖然他燒得很厲害,而且頭也很痛,但還是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周遭發生的事情。就像所有人都不曾意料到的,他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在桌角輕輕的抹過。是誰?他疑惑著,但他無法張開眼,也不能讓自己移動分毫。
那人的腳步輕到簡直沒有聲音,冰冷的手指在玻璃上滑著但不留下指紋,茶葉的香氣,長而捲曲的髮和睫毛…
乾君。
那人用著不曾出現的輕柔笑容,乾君,你好嗎?冰冷的觸感從臉頰延伸到唇,他能夠感覺到對方的髮梢落在他的額上,均勻的呼吸…。
剎那間乾領悟到了這只不過是他的幻想罷了。
乾君,是誰?乾君,那人轉過頭來,溫柔的微笑,你好嗎?
乾睜開眼只看到白白的天花板。
觀月。
他坐起身,看見沒有用的溫度計在地板上滾動著。燒已經退了。他意識到,不自主的想找到只屬於幻想中的影子。燒已經退了。不由自主的開始想像那人用著平時的高傲語氣說出字句。燒已經退了。
閣在桌上的錶證明這裡的確有人來過,至於是誰,乾不知道。
只是那感覺已經開始蔓延了,像是惹人厭的長春藤攀爬。乾君。他似乎可以看見觀月這樣的說著,加上燦爛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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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
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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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把手錶忘在你家了。』這是觀月第二次到乾家的第一句話。
那年的冬天好冷,金屬製的錶面好冰,那落在臉上、唇上、額上、髮上的吻好暖。
其實現在的觀月只記得被拉進屋內後的那剎那間了—平日總是藏在眼鏡下的瞳孔色彩—也許是觀月的記憶有誤,可能那並不是乾第一次在他面前摘下眼鏡,但無論如何那已經不重要了。
三十幾年前的吻,氣味仍隱約的殘留在陳舊的書籍裡。
就是那愛情的氣味將自己從睡夢中給吵醒的,朝暮會在自己剛清醒時如此的思考,重複又重複,直到遠矢前來找他為止。
腦海中播放著父母親熱的畫面,只是主角在不知不覺中幻化成了自己和遠矢,血緣比什麼都還要濃厚的哥哥,長得和父親一模一樣的哥哥,他的(獨一無二的)哥哥。
在無法睡著的深夜,父母年輕時的相貌如夢境般的浮現。
那個晚上,朝暮夢到了,自己出生之前,父母以前的故事。母親的髮散落在枕邊,父親的眼鏡靜躺在地面。他聽到喘息聲,還有(年輕時的)母親叫喚父親名字的呻吟。
讓朝暮擁有自己相貌的母親,在年輕時代曾不是很和善的。
『照片上的人是誰啊,他長得和暮暮好像喔。』遠矢最初的三歲記憶。聖魯道夫的幹事。不二阿姨的回答雖然令人不解,但看在對方是長輩的份上,遠矢並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是到自己過了八歲後才正確的知道那人是誰,起因是不二阿姨的弟弟,不知為何大家都叫他裕太叔叔的傢伙。聖魯道夫的幹事?就是你們的媽媽啊,難道學長和哥哥都沒有向你們解釋過嗎?裕太吃驚的聲音在剎那間被不二的笑聲給打斷。
要知道那兩人對於過去可是守口如瓶的啊,裕太。不二清淡的笑著,是啊,他們已經不再年輕了。國中時的荒唐已經隨著凋謝的櫻花遠去,深埋在土裡成了愛情的養分。
儘管孩子們的疑問依舊,但當初的他們確是如此的相信愛情,就和手心傳來的溫度是一樣的道理。
遠矢現年十五,而十六年前的冬天,是不二周助抓著一張卡片開始大笑的日子。
也許那張卡片的意義已經不存在了,喔,那是邀請函。主角用著不屑的聲音說著,雖然我一點也不想要請青學的不二。遠矢和朝暮當然是不知道的,這世上並沒有一定的規矩說孩子們必須瞭解過去。
是的,遠矢的母親,那將自己的聰明才智及美貌傳承給朝暮,時常坐在電腦桌前發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雖然討厭不二阿姨但不曾實際說出過—觀月初,很久很久以前的聖魯道夫網球部幹事。
那是媽媽。八歲時終於的領悟。
沒錯。大兒子已經上高中的不二阿姨一句。你終於知道了。
那是他第一次踏入父母過去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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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相簿】
乾總是記不得他是什麼時候遇見觀月的,也許是國二的時候,更可能是國一的時候,當比賽上演時新生總是坐在炙熱的場邊。
『你會想要和我有個孩子,或是兩個嗎?』這似乎是觀月當時的口頭禪,他並沒有什麼意思,只是想要眾人的反應加上自己的好奇心而已。換成乾的口吻就是為了資料,是的,不為其他。
相對於乾的不介意態度,赤澤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整個人呆在原地將近三十秒。
當然不論如何都比不上事後觀月丟來的那句。我只是問問,你那麼認真幹嘛?嘲笑的口吻讓赤澤覺得他像個呆子。
而乾也只不過是回一句什麼時候而已。
而現在他們的確有孩子了,不只一個而是兩個。遠矢和朝暮,觀月心中的寶貝,就和他本人是乾的心愛之物一般的明顯。
家中是永遠聽不到用力開關門的聲音的,噪音一向不是乾家的招牌,那是屬於桃城家的。這種基本的常識連只有三歲的暮暮都聽得懂,遠矢曾經這樣說過,語氣中寵溺的意味異常明顯。
現在的遠矢已經不是那種孩子氣的年齡了,儘管那對弟弟的寵溺仍是有增無減。朝暮會在半夜醒來,走到廚房只是為了幫自己倒杯水,卻發現餐桌上有盤疑似剛做好的魚子醬三明治,外加一杯似乎是父親的得意之作,但母親卻厭惡至極的果汁。那該死的東西讓我整天都昏昏欲睡。朝暮曾經聽母親這樣抱怨過,而他本人下去試的效果比母親還差。
喔,當然囉,那些果汁可都是你爸爸的招牌作品。不二阿姨說到這裡的時候停論了下。包括青醋和沙丁魚水。
什麼是青醋?這是朝暮問的第一個問題,他並沒有真的想知道,問題只是屬於那種你不瞭解的事物,而朝暮有把握自己對那東西夠熟。
他和遠矢時常坐在果汁機旁邊,把手邊有的東西都倒進去—包括早上爸爸泡的咖啡和媽媽新買的鮮奶油—他喜歡喝那種東西,雖然那果汁在同年齡的人眼中是比毒藥還要毒的東西。
時針指向兩點,朝暮倒在床上昏沈的睡去。母親的面容出現在他的面前,出乎朝暮意料的,他看起來年輕多了,似乎只比現在的朝暮還要大一點而已。不知為何的,母親嘴角的笑容令他感到不寒而慄。不,那不是母親,至少不是他記憶中的母親。
朝暮啊,你媽媽可比你還要大了三十四歲喔。朝暮第一次聽到不二阿姨這樣說是當他剛滿四歲,整天都黏著哥哥遠矢的時候。他唯一還記得的是那天在下雨。
不二阿姨跟爸媽很熟,不二阿姨知道一些他和遠矢哥哥不知道的事情,不二阿姨的小兒子悠(當年只有十一,現在已經是二十二歲的青年)似乎曾經聽過過去的傳說,那被大人們給封閉不談的歷史。
雨季中的寒冷,被迫困在家中的朝暮坐在窗前,手指在凝結的白霧上輕輕的寫下TOOYA和ASAKURE。他微笑著,為了自己的傑作。然後在過去的記憶中看見同樣的年齡,類似的日子,與自己有著如同鏡射般的容貌、母親,用冰冷的手指在玻璃窗上寫下SADAHARU和HAJIME。
媽媽,可以告訴我一些過去的事情嗎?坐在電腦桌前的乾家女主人停止了打字,認命般的將臉轉向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次子。說吧,你想知道些什麼?
你和爸爸結婚之前的事情,朝暮停頓,不只是國中,而是全部。
觀月目瞪口呆的看著朝暮,他什麼時候開始對這種事情產生興趣的?
我想要知道不二阿姨不知道或是不能夠告訴我們的事情。朝暮認真的表情如在球場上。
那天的觀月是在慌張的要朝暮改天再問後無力的關掉電腦,他深嘆了口氣。這孩子變得和以前的自己越來越像了,而似乎也和當時的自己一樣難應付。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個在小村莊度過的一切。打從自己的十二歲生日剛過開始,觀月就知道自己是不屬於那個小村莊的。那是平靜到令人感到乏味,封閉到讓人氣悶的小地方,平凡到令人厭煩、俗氣的地方。
我絕對不會讓你去!給我留著,和你姊姊一樣留在這裡!他無法忘懷父親對自己大吼時的表情。不行,你不能去,我不能讓你--可是他仍是到了東京,只是離去的當天,父親的表情鐵青到侃稱難看。
他不後悔。
即使在這世上活了將近半個世紀,乾也不曾見觀月後悔過,不論是在球場上的活動,或者是當年毅然離開他的表情。也許就是因為不曾後悔,個性一直到現在還是一樣絕,而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難應付。
那天的天氣其實不怎麼樣,灰色的雲層惹人厭的蓋滿天空,推門離去的身影毫無一絲猶豫。再見,貞治。他沒有轉頭,所以乾沒有看見觀月臉上那失落而且悲傷的表情。別走,初,別走…這句未說出的話被深埋在內心最深處,他臉上的落寞,那總被藏在厚重眼鏡下的悲哀眼神,觀月他,看不到。
一滴眼淚不聽話的滴落了下來。水珠,那是日後朝暮最喜歡的字眼。朝暮和母親不同,他的哭泣不是為了悲傷,他的眼淚只屬於歡笑所有。
『你認為離開究竟有什麼樣的意義呢?』這似乎是觀月最常聽到的問題,當時的他只有十二,是個既叛逆又不肯聽話的孩子。
孩童的嗓音大喊活著又有什麼意義,稚嫩的臉孔上滿是怒意。
那年的冬季,第一次與父親發生差點決裂的爭執。記憶中其實還看得見祖母媽媽姊姊四個人躲在紙門後面努力的想看見三人的表情。
是誰,用手將那紙糊上木製的門框?朝暮在回去外公家時不免這樣的猜想。當然,他是不會聯想到母親的。打從有記憶開始,朝暮就認定母親的那雙手只該生來寫作。
他從不知道母親和父親曾是網球場上的能手。
你爸爸曾經是校隊的一員喔。某次大家聚會時,不二阿姨突然若有所思的一句。
校隊?兩個仍是不懂事的孩子疑惑的看著母親永遠的仇敵。
也許是到了這時眾人才領悟到那兩個守口如瓶的人已經到了過份的程度,他們的過去被自己親手封印在傷痕累累的心中,他們的歷史,在孩子的眼中只是一團謎。
阿乾,觀月,把你們的孩子交給我好了。不知是誰的輕聲嘆息。你們這兩個教育失敗的,居然連你們的兒子都不知道真實的你們究竟是如何。
啜了口清酒,已經算是魄有名的小說家的觀月難得的瞇起雙眼。我是故意的。
打從遠矢和朝暮出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決定了絕口不向兩人提起過去的事情。那是屬於已逝的創傷,而疤痕並沒有被自己、親手掀開的必要。
我會告訴他們一切,只要他們來問的話。不二危險的微笑,說出的話意義卻是異常的薄弱。
請便吧,青學不二。不尋常的一句。反正你的回憶再長也只有到高中畢業。
冷到呼吸會結冰的夜晚,朝暮用手在霧氣濃濃的玻璃上塗抹著。他在自己的臉上看到母親的影子,那微妙的雙唇輕輕的蠕動。
『乾君』,那曾是母親對父親的稱呼,冷淡缺乏溫度。
『貞治』,母親會對現在的父親說著。貞治,貞治,即使口氣是冰冷的,即使笑容中有著不屑,貞治,貞治,朝暮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母親是深深的愛著父親,至死不渝。
那曾是遠矢踏上父母過去道路的第一個領悟。
在那條路上,母親和父親,在彼此錯過了十多年後才攜手相隨的伴侶,曾經那麼徹底的活著,讓自己的鮮血隨著創傷灑落。
臨睡前,遠矢從母親的書房內翻出不二阿姨偷偷給他,但還是被母親發現的相簿。
閱讀著不二阿姨夾在裡面的紙條,那雙如同父親一般,藏在鏡片下的雙眸,正專心的—也許渴望—挖掘過去。
總有一天,父母的故事將不再會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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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花火】
當青學的眾人再一次見到觀月時他們大概都已三十好幾,是屬於連孩子都有、應該要認真於工作上的時候。對,其實他們並沒有會再度碰到觀月的心理準備的,畢竟他的出現和消失都是不可思議的神秘。
那天河村家的壽司店裡擠滿了隊友和隊友的孩子們,是的,當時的不二還笑著說了句,疑似再這樣下去就算阿乾帶著觀月光臨我也不會驚奇的話。然後他們兩人就攜手走了進來,與著那熟悉的笑容和語氣,那似乎已經消失已久的人再度的浮現在所有人面前,而且沒有人膽敢斷定這回他是否會再度消失。
出乎大家意料的,觀月他留了下來—純白的婚紗與捧花—他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留了下來,以個人偏好的理由停滯了下去。
在瞬間,觀月初這個名字,變得意外的清晰和引人注目,這點連走路容易不專心的越前龍馬都無法否認。當年的資料分析者早已變成了小說家,以寫詩為癖好的、美麗的、聰敏的、著名的小說家。
沒有人願意斷定下一刻的世界究竟會變得如何,畢竟他們每人都是在觀月的劇本中。
只是這回,連寫劇本的人都不知曉未來的世界。
『就算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煙火大會中,我也不會因為注意觀看煙火而錯失掉他那張臉。』
當然這並不是觀月初在見到乾貞治時的第一想法,實際上,他在教堂內的誓言也許還真誠些,那當然是認真的,他沒有做過任何一件事情不是認真的。
他實在是太認真了,連傷害到了自己都不知道。
你睡著了嗎?深夜才到家的乾輕輕的喚著倒在沙發上的妻子。並沒有。觀月張開眼並且微笑。
其實他有打盹的,對於自己,觀月是再清楚不過這點—他不會承認,喔,當然他不可能承認,所有的人—不論是青學還是聖魯道夫—都曾深刻的領會到這點。
這人,和乾貞治在沙發上擁吻的小說作者,是那個『初』,乾的愛妻,那失而復得的情人,靈魂相隨的伴侶。
觀月初,那可曾是個具有殺傷力的名字喔。
只肯與人同居而不結婚的(孩子們眼裡的)赤澤叔叔偷笑著,也許那並不是什麼引人注目的事情,但對於乾家的孩子而言,只要牽扯得到父母過去的事情都稱得上是引人注目。
赤澤叔叔,告訴我們以前的事情嘛。得不到需要資訊的朝暮嘟起小嘴。
你們的爸爸媽媽不都已經告訴你們了嗎?赤澤微笑然後摸了摸朝暮的頭,然後手被憤怒的遠矢給打掉。不要對暮暮動手動腳,赤澤『伯伯』。
伯伯。赤澤活了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到殺傷力無窮的字眼。
這一家,不管是父母還是孩子們全部都是一樣嘛。
赤澤曾經在現場看到觀月身著白紗、在教堂的長廊等新郎的來臨。是的,他們早已年過三十,但那引人的美貌卻是絲毫未減。也許心中有著失落、或許有著不捨,打從十五歲的那一年開始的絕望感,一年又一年的增加。
那朵曾不屬於任何人的紫色薔薇,已經在夜間展放、挑選上永恆的使者。
他身旁只剩下一朵雛菊,而那不起眼的小花早已在他身旁陪伴已久。他們最光芒四射的焦點,最耀眼嬌美的薔薇,從此脫離了以往、熟悉的世界,成為另一個人。
暮暮跟媽媽不一樣嗎?小學二年級,仍是什麼事都不懂的朝暮問了這句。
嗯,當然不一樣。不二阿姨難得出現的真實笑容。你媽媽比較討人厭。
SADAHARU INUI,HAJIME MIZUKI INUI,TOOYA SADAHARU INUI,ASAKURE HAJIME INUI。
那曾經是朝暮的夢。在那裡,他有著母親的舉止,母親的聲音,母親的容貌—還是說那是自己的,只是靈魂屬於母親?人們說著母親的名字--觀月,觀月—母親在球場旁大笑—那行為舉止總和不二阿姨一般難以理解的母親--初,觀月初—父親對母親微笑,將其擁入懷中—兩人在床上交纏—周遭的人都醉了,夢仍未甦醒。
暮暮你還好吧?朝暮的臉色總是能在早餐時成功的引起哥哥的注意。
我做了個惡夢,朝暮皺著眉一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比我所知道的都還要久。
如果不二阿姨那人曾經說過實話,那麼母親和父親在國中時就曾經見過面會是事實。這樣想著的朝暮曾經跑去問過英二阿姨,但得到的答案卻是模糊不清。
那並不是他要的答案。
朝暮要的,是清晰的資料,是詳細到他可以光用手指的觸覺就可以領會到事情的真理,是被謊言覆蓋的真相。
他要父母不曾說過的真實。
母親,在很久以前的母親,曾經微笑著、對父親說了那句話--
『你會希望我擁有你的孩子嗎?』
乾俯身親吻觀月的頸子。觀月的眉頭稍微的皺起,但沒有將丈夫給推開。手中的書已經翻到了最後幾頁,只要再一下子,他就可以知道故事的結局,只要幾頁…
他丟下手中的書,仰頭讓自己的唇接觸到對方的,相擁,牙齒輕咬著領帶,領口上的扣子墜落地面。如果當時經過的朝暮稍微注意的話,他可以看見父母兩人倒入柔軟的KING SIZE大床。
『我想要擁有你的孩子,我想要讓你帶著我的孩子嬉戲。』
他不需要知道結局,因為除了自己之外無人可以決定未來。
兩人在床單中翻滾,髮絲散落於枕頭,唇在白晰的皮膚上留下痕跡。啃咬,吸吮,溫度。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兩個人躺在床上喘息,手指在其光滑的肌膚上滑過。
正如同第一次的感覺。
指針剛過十二,躺在對方起伏的胸膛上,舊姓觀月的人閉上雙眼。
那一次的發生其實很偶然,只不過是到了其中一人的房,只不過是原本在冰箱裡的啤酒換成了地上的空罐,只不過是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對方的床上、全身赤裸。
然後,就像對方偏好的字句一般,上癮了。
聖魯道夫的幹事在做事情方面比較欠缺思考。當時的青學不二倚著惹人發火的語氣說出令人惱怒的句子。
青學的不二,你要跟我比還差得遠呢。難得出現的不屑冷哼,真心誠意認為這種事叫做沒有什麼的人,撇過頭不想再看對方。
未出生孩子的歌聲在他耳邊輕輕響起,示意著未來也描寫著過去。
過去的觀月初,那個集美貌、邪惡、不和、彆扭、心軟、高傲、精密分析於一身的觀月—不見了。也許他還在的,在屬於自己孩子的花園裡陪伴他們嬉戲,在家的牢籠中與丈夫常相思守。
不二阿姨,我要知道過去的事情。剛滿十四的朝暮在沒有哥哥陪同的下午踏入壽司店。
你會想要知道什麼?原本想要去拿芥末條、但仍是被迫打消念頭,可能也已經不再年輕的老闆娘將手中的盤子交給站在旁邊的長子。
全部,直到你無法回憶起任何事情為止。有著其父的成熟及其母的美貌,還有以寵溺自己為終生目標的哥哥,正值朝氣勃勃年齡的朝暮已經開始轉變了。
就和當年他娘一樣。不二不悅的想著,而所謂的當年早已是二、三十幾年前的事情,正如乾所說的,不二在記恨這方面和觀月一樣好。當然在講到觀月時,乾用的是『初』這個字。
朝暮,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脫離了童稚般的羞澀,轉變成了當初的母親,而連他的生母都在擔心自己的稚子是否會和自己一般、走上那永恆、以淚水所砌成、悲傷的花朵自死者的墳上長出、鮮血濺落表層的道路。
這孩子,長得太快了啊。輕聲的嘆息來自母親。
而在那,記憶的封條正被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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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彼氏】
朝暮很喜歡賴在哥哥的身上撒嬌,而似乎是為了配合弟弟,遠矢每一次都會讓弟弟一路黏著自己,直到有人將其中一人給拉開或叫走。雖然這種舉動很異常,但看在幾乎每個成員家庭都是如此的份上,大家也就沒說過什麼。反正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人家他有沒有戀兄或戀弟情結干你什麼事?
至少那是觀月會說的話,而那句話在他身上的最遠歷史可以追溯回當初,他可能還不滿十五歲時的時候。
正如同每個人所知道的,他曾經美麗的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豔紫薔薇。這句話並不代表現在的他已不再美麗,他的風華仍在,只是年輕時的傲氣已逝而已。
啊啊,你的劇本呢?
他差點忘記還有劇本這種東西了。劇本,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似乎在離開網球社後,他就沒有再想過使用資料的可能性了。
沒有劇本的觀月還會是觀月嗎?
十多年前,毅然選擇了離開的人不自覺的眨了眨眼。他彷彿看見了微弱的光芒,他的過去他的夢,那彷彿是不真實的事情───他們彼此微笑,他們攜手相伴,他們赤足在沙灘上起舞───所有的一切,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的、很久以前的、沈睡在水底的回憶。
如同落難之犬般的逃出、獨自前往那藝術的國度,當年,一個不平靜的一年。
初。夜半,他彷彿聽見那人的呼喚。初,你在哪裡?他想讓自己大喊出聲,我在這裡、貞治、我在這裡……聲音到最後卻像剝落的碎片,沈到水裡逐漸不見。
沒人曉得他曾經在睡夢中痛哭失聲。
他選擇了自己想要的道路,他以為自己會喜歡的道路,最後,殘留在他手中的零星影像,只能拼出那人的名字,他以為自己可以離開的、深深愛著的那人的名字。
走到了自己夢境盡頭的觀月並沒有找到他真正要的東西,而,到最後,他還是回到了日本。
再度見到他之前的前五年,他一個人在空曠的北海道晃蕩,像是迷失了方向的人般找不到目標。
初,像是被詛咒般的、他只能是開頭。
只是開頭、只是…………
哥哥。在十二點的鐘聲響起前,人在隔壁房間的朝暮出聲。我睡不著。
還剩幾個月就滿四歲的遠矢抬起頭,他那比自己小了整整一歲的弟弟正站在門口,隨身攜帶的、彷彿是寶貝的黑色大蜘蛛娃娃被朝暮緊緊的抱在懷中。
遠矢喜歡照顧朝暮的心情,其實就和疼愛母親的父親一樣,是相當複雜的。
重新打開相簿,父母的笑顏呈現在微弱的光線下。母親的笑容,父親的笑容,一種屬於過去,永遠不再回來的時光。
你的父母其實很瞭解彼此呢,幸運的小傢伙。桃城叔叔的聲音在鑽進了右耳後從左耳出來,但遠矢的確是有專心聽的。
母親和其他人不同,父親曾經這樣說過,但其實遠矢也不知道這究竟有什麼意思。
母親說過,他‧很‧愛‧父親。
媽媽喜歡爸爸嗎?一天的下午,正忙著打字的觀月終於讓自己的思考停滯了下來。他啜了口茶,開始微笑。
是啊。他說,非常非常。
你願意娶我嗎?踏上台階的人不自覺的發問,後者只是站立在原地,微笑。為什麼呢?
我想要擁有你的孩子,我想要帶著他們嬉戲。
我愛你,初,非常非常。他們彼此有著相同的語言,同樣的思考模式,一貫性的理解,微笑。
遠矢可以發現父母無視沙灘的灼熱,在金黃的色澤上起舞;朝暮能夠在夜深人靜時,聽見父母對彼此的甜蜜耳語;哦,我有多麼多麼的愛你。嘴角輕勾起的完美弧度,那是父母的象徵,無人可取代的一切夢境。
我再也不會離你而去,絕不。
再狂妄的夢想也不能令我犯下如此的錯誤。
所以,在那天的下午,遠矢正式的發現了父母相愛的秘密。
如果是朝暮的話應該會這樣的回答,用著小心翼翼的態度:因為同性質不同本質的物品在某種程度上會產生一定的化學作用。
爸媽是相愛的,過去曾經現在仍是未來也會。不論未來將會是如何,遠矢和朝暮始終堅信他們知道的才是真實。
也許正是如此,數十年後的同一天,朝暮才能心平氣和的接受母親的死訊,儘管他的眼眶中滿是淚水。
暮暮,他聽見兄長稱呼那許久不曾出現的愛稱。你會想哭嗎?
爸爸比我更想哭吧?朝暮回頭笑答,兩道水光在臉上閃閃發亮。
他們都很理智,知曉這一天遲早會來臨。可卻無人能真確知瞭,失去了愛妻的父親心中那沈重的悲傷,縱使是已經不再年輕的孩子們,也是在幾年後才知曉。直到兩人的父親,踏上不再回頭的妻子走過的道路,過世。
悲傷是由多少的淚水所堆砌而成的?
有誰會知道呢?至少小時候的朝暮是不會明瞭的。在他的心中,父母就像是那堅毅的大理石像般永不衰老。想必遠矢也是這樣想的,或是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想的。
『你願意讓我擁有你的孩子嗎?』
年邁的乾嘆息,他想起了去世的愛人:一個倔強的、不願認輸,卻又心思細膩的人。
再晚一點,以前校隊的他們就又要有聚會了,只是人數似乎一年比一年的少。總有一天,仍殘存在世上的他們就會完全消失的吧。若是最晚成家的他都已經成了祖父,那其他人呢?
乾想起了朝暮第一次帶孩子回家的情形,那是個好像他母親的孩子──或者像是祖母,有差別嗎?朝暮本來就是初的翻版。
孩子們本來就是父母的傳承者。
一句話,很久以前的,曾悄悄打動他那靜止如水的心────
你願意讓我擁有你的孩子嗎?
初。乾輕唸。
我想擁有你的孩子,想和你的孩子在沙灘上嬉戲。
乾的愛人,曾失而復得的,在數年前因重病而過世的妻子,著名的小說家。
觀月はじめ。
所以,你願意娶我嗎?
我願意,初,若是這能將你永永遠遠的鎖在我身邊不再離去。
因為我可是要嫁給你的呢。
回來吧,我的愛人。老邁的身體疲累的不聽使喚,但乾仍是勉強自己睜開眼。你已經離開我太久了。
眼瞼,慢慢闔上,不再睜開。
爺爺?
門被打開,遠矢的幼子拖著不穩的步伐走近年邁但時常有額外精神的祖父。
爸爸,爺爺睡著了耶。天真的對仍在門口的父親說道,那孩子轉過身,目光停留在奶奶身前放在茶几上的相框。而他實在是太投入了,以致於忽略調父親與叔叔的驚訝吸氣聲。
那是一張照片,
被精緻的相框給保護得好好的,爺爺奶奶中學時代的照片。
朝暮叔叔長得像奶奶嗎?在一場葬禮上,朝暮聽見姪子這樣的問。
是啊,他說,我跟你的奶奶長得一模一樣呢。
為什麼?孩子問。
因為孩子本來就是父母留下的紀念品。如此的答道,再看向父親的遺照,朝暮終於明白了自己和哥哥之所以會誕生的理由。
他們是為了紀念這一段無法磨滅的愛情。
一旁的遠矢連忙的走上前扶住朝暮,卻只聽見弟弟那小聲的抽噎。
喂,爸爸。望著父親的遺照,遠矢在心中語氣溫和的說:可以走啦,媽媽在等你呢。
他們的故事始終於那句話:你願意讓我擁有你的孩子嗎?
翻閱著相簿,揉著酸麻的雙眼,朝暮關掉了床旁的檯燈。就和哥哥一樣,年齡仍幼小的他堅決的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了真實。
孩子睡了嗎?他聽見母親那輕柔的聲音。
希望,你知道遠矢是不會比朝暮早睡的。父母那輕輕的、不出聲的步伐拖著,然後是關門的聲音。
朝暮輕笑的聲音在黑暗中小聲的響了起來。
明天,他會在跟哥哥說完早安前,像媽媽對爸爸一樣的先擁抱對方。
他會這樣做的,就像是母親總是如此的一樣。
乾家的兩個孩子永遠都不懂他們的爸媽為什麼要結婚,更不懂的是為何他們的年齡仍然是這麼小。最常來拜訪爸爸(不是媽媽),那位總是滿臉笑容的壽司店老闆娘的兒子們不是在國中就是快要國中。但最令他們不解的是母親與那位老闆娘之間的不協調,不,不是不協調只是關係不良。已經四歲的遠矢會這樣的糾正朝暮的言詞。
他們是在一個溫馨的家庭長大的,雖然是出生在父母晚婚的家庭,但從母親偶爾的回憶中可以猜得出父母很早就認識,但為何當時不結婚卻一直是個謎團,在孩子心中成為一個他們最想要解開的問題。
從他們那美麗但個性倔強的母親的形容中,當他第一次見到他們的父親時,其實他連正眼都沒有瞧過對方一眼。而他們那高大而且英俊(母親總是在父親不在時這樣說)的父親,則會將當時的母親形容為眾草叢中一朵帶刺的薔薇。
在晚上七點過後的家庭時間,朝暮會爬到母親的膝上,要求雖然疲累但總是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沒事的母親告訴他和哥哥過去,父母結婚前的那段過去。然而母親總是微笑不答。不,他會講的,總有一天,而且不會是現在。
「媽媽,誰是觀月?」遠矢和朝暮總是會在母親停止思考後,抱著他們新發現的東西來問母親那究竟是什麼。直到有一天已經開始學漢字的遠矢用手指著書頁上的署名,那是一個後方有著媽媽的名字但有著他們不清楚的姓氏的名字。
坐在沙發上的母親只是微笑的摸摸遠矢的頭,然後要他去問可能才剛進門的爸爸。
遠矢永遠也不會忘記父親在聽到那個姓氏時表情的錯愕。雖然父親立刻回過神來,像是母親喜歡般的拍拍遠矢的頭,告訴他那是母親結婚前的姓氏,但那晚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氣氛有些沈重,雖然父親一直努力的試著讓自己看起來開朗。
他一直在好幾年過後才知道,在某段時間之內,母親的名字對父親而言是禁句,那曾是個不能被提起,一被提起就會令父親難過的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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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計時針】
媽媽真的好漂亮,才剛上小班的遠矢這樣的想。我以後要娶和媽媽一樣漂亮的人。
現在的遠矢已經很少這樣想了,或者該說,暮暮(哥哥口中的親暱稱呼)的存在令他差點遺忘了這件事。
他現在十五歲,是當初爸爸喜歡上媽媽的年齡;朝暮剛滿十四,是媽媽第一次注意到爸爸的年紀。
他們並不知道父母結婚之前的事情,正確來說是父母從不曾提過,只有偶爾的夜晚,當孩子們都入睡後,兩個人倒臥在沙發上望著窗外,這時才屬於記憶的出口。記憶的出口,河村壽司店的著名老闆娘總是喜歡用這樣的字眼,不論對象是媽媽還是朝暮,事隔三十多年他仍是用著一樣的語氣,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表情說出這句話。
不二周助,即使你已經是這種年紀還是這樣啊。遠矢聽到母親酸酸的一句,揚起頭只看見不二阿姨(大家都用的稱呼)臉上那完美無缺的笑容。
遠矢其實是很喜歡去不二阿姨和河村叔叔家的,雖然母親總是三申五令的提醒他們家裡的規矩,但到最後還是母親認輸,一手牽著一個的到那家他痛恨到極點的壽司店,喔,老闆沒問題但老闆娘有。這就是母親對於他人疑問的答案。
不二阿姨,你知道爸媽過去的故事嗎?國三生涯的短暫一天,已經放學的遠矢帶著朝暮來到了熟悉的地方。
你們的父母對這件事情仍是絕口不提嗎?用布擦乾碗盤的老闆娘(男)微笑。
昔日的青學不二,也許他已經改變了,或者他並沒有改變一分一毫。
所以碰到這種時候,他只會將手中的東西放下,在說話的同時遞給朝暮一盤擠上兩管芥末的壽司,然後開始回憶起過去的故事。
然後就是這樣那樣,然後兩人會在母親回家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跑去。
你們的爸爸啊,當年可是個具有強大威脅性的傢伙喔。不二阿姨的這句話聽在兩人耳裡一點魄力都沒有,世界就是這樣,相處久的人永遠都感覺不出彼此究竟出了什麼狀況。
你爸當年還不就是那個樣子?反正—反正就是那個樣子嘛。哪個樣子啊?聽到媽媽如此回答的朝暮不禁質疑著,絲毫沒注意到母親在試圖迴避話題。
屬於家中的果汁機的引擎正不斷的動著。正如同平常一般,母親皺著眉頭要父親將那杯色彩鮮豔的果汁放在床旁,然後回首繼續他的工作,那應該只剩下幾章就能結束的小說。
年齡仍在不滿可以上學的階段,朝暮跑到母親身邊撒嬌,細膩的聲音聽在耳中清淡得很舒服。
也許這也是乾看待愛妻的方式,他那在離開十多年後才再歸回的妻子。初,那是只要輕聲念就能被感動的名字。
水珠墜落的聲音響起,人在辦公室內的乾轉過身,看見外面正在下雨。
雨。
那天似乎也是這個樣子的。雨,雨珠打在屋頂的聲音,葉片被水珠打中時的輕微哀嚎,開門,關門,試圖擺脫全身水珠,輕到似乎聽不見的抱怨。
一個雨下不停的日子,在乾的記憶中不斷的湧現著,那是他第一次,像是突然意識到般的瞭解自己愛上了觀月。雖然他燒得很厲害,而且頭也很痛,但還是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周遭發生的事情。就像所有人都不曾意料到的,他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在桌角輕輕的抹過。是誰?他疑惑著,但他無法張開眼,也不能讓自己移動分毫。
那人的腳步輕到簡直沒有聲音,冰冷的手指在玻璃上滑著但不留下指紋,茶葉的香氣,長而捲曲的髮和睫毛…
乾君。
那人用著不曾出現的輕柔笑容,乾君,你好嗎?冰冷的觸感從臉頰延伸到唇,他能夠感覺到對方的髮梢落在他的額上,均勻的呼吸…。
剎那間乾領悟到了這只不過是他的幻想罷了。
乾君,是誰?乾君,那人轉過頭來,溫柔的微笑,你好嗎?
乾睜開眼只看到白白的天花板。
觀月。
他坐起身,看見沒有用的溫度計在地板上滾動著。燒已經退了。他意識到,不自主的想找到只屬於幻想中的影子。燒已經退了。不由自主的開始想像那人用著平時的高傲語氣說出字句。燒已經退了。
閣在桌上的錶證明這裡的確有人來過,至於是誰,乾不知道。
只是那感覺已經開始蔓延了,像是惹人厭的長春藤攀爬。乾君。他似乎可以看見觀月這樣的說著,加上燦爛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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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
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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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把手錶忘在你家了。』這是觀月第二次到乾家的第一句話。
那年的冬天好冷,金屬製的錶面好冰,那落在臉上、唇上、額上、髮上的吻好暖。
其實現在的觀月只記得被拉進屋內後的那剎那間了—平日總是藏在眼鏡下的瞳孔色彩—也許是觀月的記憶有誤,可能那並不是乾第一次在他面前摘下眼鏡,但無論如何那已經不重要了。
三十幾年前的吻,氣味仍隱約的殘留在陳舊的書籍裡。
就是那愛情的氣味將自己從睡夢中給吵醒的,朝暮會在自己剛清醒時如此的思考,重複又重複,直到遠矢前來找他為止。
腦海中播放著父母親熱的畫面,只是主角在不知不覺中幻化成了自己和遠矢,血緣比什麼都還要濃厚的哥哥,長得和父親一模一樣的哥哥,他的(獨一無二的)哥哥。
在無法睡著的深夜,父母年輕時的相貌如夢境般的浮現。
那個晚上,朝暮夢到了,自己出生之前,父母以前的故事。母親的髮散落在枕邊,父親的眼鏡靜躺在地面。他聽到喘息聲,還有(年輕時的)母親叫喚父親名字的呻吟。
讓朝暮擁有自己相貌的母親,在年輕時代曾不是很和善的。
『照片上的人是誰啊,他長得和暮暮好像喔。』遠矢最初的三歲記憶。聖魯道夫的幹事。不二阿姨的回答雖然令人不解,但看在對方是長輩的份上,遠矢並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是到自己過了八歲後才正確的知道那人是誰,起因是不二阿姨的弟弟,不知為何大家都叫他裕太叔叔的傢伙。聖魯道夫的幹事?就是你們的媽媽啊,難道學長和哥哥都沒有向你們解釋過嗎?裕太吃驚的聲音在剎那間被不二的笑聲給打斷。
要知道那兩人對於過去可是守口如瓶的啊,裕太。不二清淡的笑著,是啊,他們已經不再年輕了。國中時的荒唐已經隨著凋謝的櫻花遠去,深埋在土裡成了愛情的養分。
儘管孩子們的疑問依舊,但當初的他們確是如此的相信愛情,就和手心傳來的溫度是一樣的道理。
遠矢現年十五,而十六年前的冬天,是不二周助抓著一張卡片開始大笑的日子。
也許那張卡片的意義已經不存在了,喔,那是邀請函。主角用著不屑的聲音說著,雖然我一點也不想要請青學的不二。遠矢和朝暮當然是不知道的,這世上並沒有一定的規矩說孩子們必須瞭解過去。
是的,遠矢的母親,那將自己的聰明才智及美貌傳承給朝暮,時常坐在電腦桌前發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雖然討厭不二阿姨但不曾實際說出過—觀月初,很久很久以前的聖魯道夫網球部幹事。
那是媽媽。八歲時終於的領悟。
沒錯。大兒子已經上高中的不二阿姨一句。你終於知道了。
那是他第一次踏入父母過去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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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相簿】
乾總是記不得他是什麼時候遇見觀月的,也許是國二的時候,更可能是國一的時候,當比賽上演時新生總是坐在炙熱的場邊。
『你會想要和我有個孩子,或是兩個嗎?』這似乎是觀月當時的口頭禪,他並沒有什麼意思,只是想要眾人的反應加上自己的好奇心而已。換成乾的口吻就是為了資料,是的,不為其他。
相對於乾的不介意態度,赤澤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整個人呆在原地將近三十秒。
當然不論如何都比不上事後觀月丟來的那句。我只是問問,你那麼認真幹嘛?嘲笑的口吻讓赤澤覺得他像個呆子。
而乾也只不過是回一句什麼時候而已。
而現在他們的確有孩子了,不只一個而是兩個。遠矢和朝暮,觀月心中的寶貝,就和他本人是乾的心愛之物一般的明顯。
家中是永遠聽不到用力開關門的聲音的,噪音一向不是乾家的招牌,那是屬於桃城家的。這種基本的常識連只有三歲的暮暮都聽得懂,遠矢曾經這樣說過,語氣中寵溺的意味異常明顯。
現在的遠矢已經不是那種孩子氣的年齡了,儘管那對弟弟的寵溺仍是有增無減。朝暮會在半夜醒來,走到廚房只是為了幫自己倒杯水,卻發現餐桌上有盤疑似剛做好的魚子醬三明治,外加一杯似乎是父親的得意之作,但母親卻厭惡至極的果汁。那該死的東西讓我整天都昏昏欲睡。朝暮曾經聽母親這樣抱怨過,而他本人下去試的效果比母親還差。
喔,當然囉,那些果汁可都是你爸爸的招牌作品。不二阿姨說到這裡的時候停論了下。包括青醋和沙丁魚水。
什麼是青醋?這是朝暮問的第一個問題,他並沒有真的想知道,問題只是屬於那種你不瞭解的事物,而朝暮有把握自己對那東西夠熟。
他和遠矢時常坐在果汁機旁邊,把手邊有的東西都倒進去—包括早上爸爸泡的咖啡和媽媽新買的鮮奶油—他喜歡喝那種東西,雖然那果汁在同年齡的人眼中是比毒藥還要毒的東西。
時針指向兩點,朝暮倒在床上昏沈的睡去。母親的面容出現在他的面前,出乎朝暮意料的,他看起來年輕多了,似乎只比現在的朝暮還要大一點而已。不知為何的,母親嘴角的笑容令他感到不寒而慄。不,那不是母親,至少不是他記憶中的母親。
朝暮啊,你媽媽可比你還要大了三十四歲喔。朝暮第一次聽到不二阿姨這樣說是當他剛滿四歲,整天都黏著哥哥遠矢的時候。他唯一還記得的是那天在下雨。
不二阿姨跟爸媽很熟,不二阿姨知道一些他和遠矢哥哥不知道的事情,不二阿姨的小兒子悠(當年只有十一,現在已經是二十二歲的青年)似乎曾經聽過過去的傳說,那被大人們給封閉不談的歷史。
雨季中的寒冷,被迫困在家中的朝暮坐在窗前,手指在凝結的白霧上輕輕的寫下TOOYA和ASAKURE。他微笑著,為了自己的傑作。然後在過去的記憶中看見同樣的年齡,類似的日子,與自己有著如同鏡射般的容貌、母親,用冰冷的手指在玻璃窗上寫下SADAHARU和HAJIME。
媽媽,可以告訴我一些過去的事情嗎?坐在電腦桌前的乾家女主人停止了打字,認命般的將臉轉向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次子。說吧,你想知道些什麼?
你和爸爸結婚之前的事情,朝暮停頓,不只是國中,而是全部。
觀月目瞪口呆的看著朝暮,他什麼時候開始對這種事情產生興趣的?
我想要知道不二阿姨不知道或是不能夠告訴我們的事情。朝暮認真的表情如在球場上。
那天的觀月是在慌張的要朝暮改天再問後無力的關掉電腦,他深嘆了口氣。這孩子變得和以前的自己越來越像了,而似乎也和當時的自己一樣難應付。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個在小村莊度過的一切。打從自己的十二歲生日剛過開始,觀月就知道自己是不屬於那個小村莊的。那是平靜到令人感到乏味,封閉到讓人氣悶的小地方,平凡到令人厭煩、俗氣的地方。
我絕對不會讓你去!給我留著,和你姊姊一樣留在這裡!他無法忘懷父親對自己大吼時的表情。不行,你不能去,我不能讓你--可是他仍是到了東京,只是離去的當天,父親的表情鐵青到侃稱難看。
他不後悔。
即使在這世上活了將近半個世紀,乾也不曾見觀月後悔過,不論是在球場上的活動,或者是當年毅然離開他的表情。也許就是因為不曾後悔,個性一直到現在還是一樣絕,而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難應付。
那天的天氣其實不怎麼樣,灰色的雲層惹人厭的蓋滿天空,推門離去的身影毫無一絲猶豫。再見,貞治。他沒有轉頭,所以乾沒有看見觀月臉上那失落而且悲傷的表情。別走,初,別走…這句未說出的話被深埋在內心最深處,他臉上的落寞,那總被藏在厚重眼鏡下的悲哀眼神,觀月他,看不到。
一滴眼淚不聽話的滴落了下來。水珠,那是日後朝暮最喜歡的字眼。朝暮和母親不同,他的哭泣不是為了悲傷,他的眼淚只屬於歡笑所有。
『你認為離開究竟有什麼樣的意義呢?』這似乎是觀月最常聽到的問題,當時的他只有十二,是個既叛逆又不肯聽話的孩子。
孩童的嗓音大喊活著又有什麼意義,稚嫩的臉孔上滿是怒意。
那年的冬季,第一次與父親發生差點決裂的爭執。記憶中其實還看得見祖母媽媽姊姊四個人躲在紙門後面努力的想看見三人的表情。
是誰,用手將那紙糊上木製的門框?朝暮在回去外公家時不免這樣的猜想。當然,他是不會聯想到母親的。打從有記憶開始,朝暮就認定母親的那雙手只該生來寫作。
他從不知道母親和父親曾是網球場上的能手。
你爸爸曾經是校隊的一員喔。某次大家聚會時,不二阿姨突然若有所思的一句。
校隊?兩個仍是不懂事的孩子疑惑的看著母親永遠的仇敵。
也許是到了這時眾人才領悟到那兩個守口如瓶的人已經到了過份的程度,他們的過去被自己親手封印在傷痕累累的心中,他們的歷史,在孩子的眼中只是一團謎。
阿乾,觀月,把你們的孩子交給我好了。不知是誰的輕聲嘆息。你們這兩個教育失敗的,居然連你們的兒子都不知道真實的你們究竟是如何。
啜了口清酒,已經算是魄有名的小說家的觀月難得的瞇起雙眼。我是故意的。
打從遠矢和朝暮出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決定了絕口不向兩人提起過去的事情。那是屬於已逝的創傷,而疤痕並沒有被自己、親手掀開的必要。
我會告訴他們一切,只要他們來問的話。不二危險的微笑,說出的話意義卻是異常的薄弱。
請便吧,青學不二。不尋常的一句。反正你的回憶再長也只有到高中畢業。
冷到呼吸會結冰的夜晚,朝暮用手在霧氣濃濃的玻璃上塗抹著。他在自己的臉上看到母親的影子,那微妙的雙唇輕輕的蠕動。
『乾君』,那曾是母親對父親的稱呼,冷淡缺乏溫度。
『貞治』,母親會對現在的父親說著。貞治,貞治,即使口氣是冰冷的,即使笑容中有著不屑,貞治,貞治,朝暮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母親是深深的愛著父親,至死不渝。
那曾是遠矢踏上父母過去道路的第一個領悟。
在那條路上,母親和父親,在彼此錯過了十多年後才攜手相隨的伴侶,曾經那麼徹底的活著,讓自己的鮮血隨著創傷灑落。
臨睡前,遠矢從母親的書房內翻出不二阿姨偷偷給他,但還是被母親發現的相簿。
閱讀著不二阿姨夾在裡面的紙條,那雙如同父親一般,藏在鏡片下的雙眸,正專心的—也許渴望—挖掘過去。
總有一天,父母的故事將不再會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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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花火】
當青學的眾人再一次見到觀月時他們大概都已三十好幾,是屬於連孩子都有、應該要認真於工作上的時候。對,其實他們並沒有會再度碰到觀月的心理準備的,畢竟他的出現和消失都是不可思議的神秘。
那天河村家的壽司店裡擠滿了隊友和隊友的孩子們,是的,當時的不二還笑著說了句,疑似再這樣下去就算阿乾帶著觀月光臨我也不會驚奇的話。然後他們兩人就攜手走了進來,與著那熟悉的笑容和語氣,那似乎已經消失已久的人再度的浮現在所有人面前,而且沒有人膽敢斷定這回他是否會再度消失。
出乎大家意料的,觀月他留了下來—純白的婚紗與捧花—他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留了下來,以個人偏好的理由停滯了下去。
在瞬間,觀月初這個名字,變得意外的清晰和引人注目,這點連走路容易不專心的越前龍馬都無法否認。當年的資料分析者早已變成了小說家,以寫詩為癖好的、美麗的、聰敏的、著名的小說家。
沒有人願意斷定下一刻的世界究竟會變得如何,畢竟他們每人都是在觀月的劇本中。
只是這回,連寫劇本的人都不知曉未來的世界。
『就算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煙火大會中,我也不會因為注意觀看煙火而錯失掉他那張臉。』
當然這並不是觀月初在見到乾貞治時的第一想法,實際上,他在教堂內的誓言也許還真誠些,那當然是認真的,他沒有做過任何一件事情不是認真的。
他實在是太認真了,連傷害到了自己都不知道。
你睡著了嗎?深夜才到家的乾輕輕的喚著倒在沙發上的妻子。並沒有。觀月張開眼並且微笑。
其實他有打盹的,對於自己,觀月是再清楚不過這點—他不會承認,喔,當然他不可能承認,所有的人—不論是青學還是聖魯道夫—都曾深刻的領會到這點。
這人,和乾貞治在沙發上擁吻的小說作者,是那個『初』,乾的愛妻,那失而復得的情人,靈魂相隨的伴侶。
觀月初,那可曾是個具有殺傷力的名字喔。
只肯與人同居而不結婚的(孩子們眼裡的)赤澤叔叔偷笑著,也許那並不是什麼引人注目的事情,但對於乾家的孩子而言,只要牽扯得到父母過去的事情都稱得上是引人注目。
赤澤叔叔,告訴我們以前的事情嘛。得不到需要資訊的朝暮嘟起小嘴。
你們的爸爸媽媽不都已經告訴你們了嗎?赤澤微笑然後摸了摸朝暮的頭,然後手被憤怒的遠矢給打掉。不要對暮暮動手動腳,赤澤『伯伯』。
伯伯。赤澤活了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到殺傷力無窮的字眼。
這一家,不管是父母還是孩子們全部都是一樣嘛。
赤澤曾經在現場看到觀月身著白紗、在教堂的長廊等新郎的來臨。是的,他們早已年過三十,但那引人的美貌卻是絲毫未減。也許心中有著失落、或許有著不捨,打從十五歲的那一年開始的絕望感,一年又一年的增加。
那朵曾不屬於任何人的紫色薔薇,已經在夜間展放、挑選上永恆的使者。
他身旁只剩下一朵雛菊,而那不起眼的小花早已在他身旁陪伴已久。他們最光芒四射的焦點,最耀眼嬌美的薔薇,從此脫離了以往、熟悉的世界,成為另一個人。
暮暮跟媽媽不一樣嗎?小學二年級,仍是什麼事都不懂的朝暮問了這句。
嗯,當然不一樣。不二阿姨難得出現的真實笑容。你媽媽比較討人厭。
SADAHARU INUI,HAJIME MIZUKI INUI,TOOYA SADAHARU INUI,ASAKURE HAJIME INUI。
那曾經是朝暮的夢。在那裡,他有著母親的舉止,母親的聲音,母親的容貌—還是說那是自己的,只是靈魂屬於母親?人們說著母親的名字--觀月,觀月—母親在球場旁大笑—那行為舉止總和不二阿姨一般難以理解的母親--初,觀月初—父親對母親微笑,將其擁入懷中—兩人在床上交纏—周遭的人都醉了,夢仍未甦醒。
暮暮你還好吧?朝暮的臉色總是能在早餐時成功的引起哥哥的注意。
我做了個惡夢,朝暮皺著眉一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比我所知道的都還要久。
如果不二阿姨那人曾經說過實話,那麼母親和父親在國中時就曾經見過面會是事實。這樣想著的朝暮曾經跑去問過英二阿姨,但得到的答案卻是模糊不清。
那並不是他要的答案。
朝暮要的,是清晰的資料,是詳細到他可以光用手指的觸覺就可以領會到事情的真理,是被謊言覆蓋的真相。
他要父母不曾說過的真實。
母親,在很久以前的母親,曾經微笑著、對父親說了那句話--
『你會希望我擁有你的孩子嗎?』
乾俯身親吻觀月的頸子。觀月的眉頭稍微的皺起,但沒有將丈夫給推開。手中的書已經翻到了最後幾頁,只要再一下子,他就可以知道故事的結局,只要幾頁…
他丟下手中的書,仰頭讓自己的唇接觸到對方的,相擁,牙齒輕咬著領帶,領口上的扣子墜落地面。如果當時經過的朝暮稍微注意的話,他可以看見父母兩人倒入柔軟的KING SIZE大床。
『我想要擁有你的孩子,我想要讓你帶著我的孩子嬉戲。』
他不需要知道結局,因為除了自己之外無人可以決定未來。
兩人在床單中翻滾,髮絲散落於枕頭,唇在白晰的皮膚上留下痕跡。啃咬,吸吮,溫度。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兩個人躺在床上喘息,手指在其光滑的肌膚上滑過。
正如同第一次的感覺。
指針剛過十二,躺在對方起伏的胸膛上,舊姓觀月的人閉上雙眼。
那一次的發生其實很偶然,只不過是到了其中一人的房,只不過是原本在冰箱裡的啤酒換成了地上的空罐,只不過是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對方的床上、全身赤裸。
然後,就像對方偏好的字句一般,上癮了。
聖魯道夫的幹事在做事情方面比較欠缺思考。當時的青學不二倚著惹人發火的語氣說出令人惱怒的句子。
青學的不二,你要跟我比還差得遠呢。難得出現的不屑冷哼,真心誠意認為這種事叫做沒有什麼的人,撇過頭不想再看對方。
未出生孩子的歌聲在他耳邊輕輕響起,示意著未來也描寫著過去。
過去的觀月初,那個集美貌、邪惡、不和、彆扭、心軟、高傲、精密分析於一身的觀月—不見了。也許他還在的,在屬於自己孩子的花園裡陪伴他們嬉戲,在家的牢籠中與丈夫常相思守。
不二阿姨,我要知道過去的事情。剛滿十四的朝暮在沒有哥哥陪同的下午踏入壽司店。
你會想要知道什麼?原本想要去拿芥末條、但仍是被迫打消念頭,可能也已經不再年輕的老闆娘將手中的盤子交給站在旁邊的長子。
全部,直到你無法回憶起任何事情為止。有著其父的成熟及其母的美貌,還有以寵溺自己為終生目標的哥哥,正值朝氣勃勃年齡的朝暮已經開始轉變了。
就和當年他娘一樣。不二不悅的想著,而所謂的當年早已是二、三十幾年前的事情,正如乾所說的,不二在記恨這方面和觀月一樣好。當然在講到觀月時,乾用的是『初』這個字。
朝暮,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脫離了童稚般的羞澀,轉變成了當初的母親,而連他的生母都在擔心自己的稚子是否會和自己一般、走上那永恆、以淚水所砌成、悲傷的花朵自死者的墳上長出、鮮血濺落表層的道路。
這孩子,長得太快了啊。輕聲的嘆息來自母親。
而在那,記憶的封條正被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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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彼氏】
朝暮很喜歡賴在哥哥的身上撒嬌,而似乎是為了配合弟弟,遠矢每一次都會讓弟弟一路黏著自己,直到有人將其中一人給拉開或叫走。雖然這種舉動很異常,但看在幾乎每個成員家庭都是如此的份上,大家也就沒說過什麼。反正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人家他有沒有戀兄或戀弟情結干你什麼事?
至少那是觀月會說的話,而那句話在他身上的最遠歷史可以追溯回當初,他可能還不滿十五歲時的時候。
正如同每個人所知道的,他曾經美麗的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豔紫薔薇。這句話並不代表現在的他已不再美麗,他的風華仍在,只是年輕時的傲氣已逝而已。
啊啊,你的劇本呢?
他差點忘記還有劇本這種東西了。劇本,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似乎在離開網球社後,他就沒有再想過使用資料的可能性了。
沒有劇本的觀月還會是觀月嗎?
十多年前,毅然選擇了離開的人不自覺的眨了眨眼。他彷彿看見了微弱的光芒,他的過去他的夢,那彷彿是不真實的事情───他們彼此微笑,他們攜手相伴,他們赤足在沙灘上起舞───所有的一切,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的、很久以前的、沈睡在水底的回憶。
如同落難之犬般的逃出、獨自前往那藝術的國度,當年,一個不平靜的一年。
初。夜半,他彷彿聽見那人的呼喚。初,你在哪裡?他想讓自己大喊出聲,我在這裡、貞治、我在這裡……聲音到最後卻像剝落的碎片,沈到水裡逐漸不見。
沒人曉得他曾經在睡夢中痛哭失聲。
他選擇了自己想要的道路,他以為自己會喜歡的道路,最後,殘留在他手中的零星影像,只能拼出那人的名字,他以為自己可以離開的、深深愛著的那人的名字。
走到了自己夢境盡頭的觀月並沒有找到他真正要的東西,而,到最後,他還是回到了日本。
再度見到他之前的前五年,他一個人在空曠的北海道晃蕩,像是迷失了方向的人般找不到目標。
初,像是被詛咒般的、他只能是開頭。
只是開頭、只是…………
哥哥。在十二點的鐘聲響起前,人在隔壁房間的朝暮出聲。我睡不著。
還剩幾個月就滿四歲的遠矢抬起頭,他那比自己小了整整一歲的弟弟正站在門口,隨身攜帶的、彷彿是寶貝的黑色大蜘蛛娃娃被朝暮緊緊的抱在懷中。
遠矢喜歡照顧朝暮的心情,其實就和疼愛母親的父親一樣,是相當複雜的。
重新打開相簿,父母的笑顏呈現在微弱的光線下。母親的笑容,父親的笑容,一種屬於過去,永遠不再回來的時光。
你的父母其實很瞭解彼此呢,幸運的小傢伙。桃城叔叔的聲音在鑽進了右耳後從左耳出來,但遠矢的確是有專心聽的。
母親和其他人不同,父親曾經這樣說過,但其實遠矢也不知道這究竟有什麼意思。
母親說過,他‧很‧愛‧父親。
媽媽喜歡爸爸嗎?一天的下午,正忙著打字的觀月終於讓自己的思考停滯了下來。他啜了口茶,開始微笑。
是啊。他說,非常非常。
你願意娶我嗎?踏上台階的人不自覺的發問,後者只是站立在原地,微笑。為什麼呢?
我想要擁有你的孩子,我想要帶著他們嬉戲。
我愛你,初,非常非常。他們彼此有著相同的語言,同樣的思考模式,一貫性的理解,微笑。
遠矢可以發現父母無視沙灘的灼熱,在金黃的色澤上起舞;朝暮能夠在夜深人靜時,聽見父母對彼此的甜蜜耳語;哦,我有多麼多麼的愛你。嘴角輕勾起的完美弧度,那是父母的象徵,無人可取代的一切夢境。
我再也不會離你而去,絕不。
再狂妄的夢想也不能令我犯下如此的錯誤。
所以,在那天的下午,遠矢正式的發現了父母相愛的秘密。
如果是朝暮的話應該會這樣的回答,用著小心翼翼的態度:因為同性質不同本質的物品在某種程度上會產生一定的化學作用。
爸媽是相愛的,過去曾經現在仍是未來也會。不論未來將會是如何,遠矢和朝暮始終堅信他們知道的才是真實。
也許正是如此,數十年後的同一天,朝暮才能心平氣和的接受母親的死訊,儘管他的眼眶中滿是淚水。
暮暮,他聽見兄長稱呼那許久不曾出現的愛稱。你會想哭嗎?
爸爸比我更想哭吧?朝暮回頭笑答,兩道水光在臉上閃閃發亮。
他們都很理智,知曉這一天遲早會來臨。可卻無人能真確知瞭,失去了愛妻的父親心中那沈重的悲傷,縱使是已經不再年輕的孩子們,也是在幾年後才知曉。直到兩人的父親,踏上不再回頭的妻子走過的道路,過世。
悲傷是由多少的淚水所堆砌而成的?
有誰會知道呢?至少小時候的朝暮是不會明瞭的。在他的心中,父母就像是那堅毅的大理石像般永不衰老。想必遠矢也是這樣想的,或是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想的。
『你願意讓我擁有你的孩子嗎?』
年邁的乾嘆息,他想起了去世的愛人:一個倔強的、不願認輸,卻又心思細膩的人。
再晚一點,以前校隊的他們就又要有聚會了,只是人數似乎一年比一年的少。總有一天,仍殘存在世上的他們就會完全消失的吧。若是最晚成家的他都已經成了祖父,那其他人呢?
乾想起了朝暮第一次帶孩子回家的情形,那是個好像他母親的孩子──或者像是祖母,有差別嗎?朝暮本來就是初的翻版。
孩子們本來就是父母的傳承者。
一句話,很久以前的,曾悄悄打動他那靜止如水的心────
你願意讓我擁有你的孩子嗎?
初。乾輕唸。
我想擁有你的孩子,想和你的孩子在沙灘上嬉戲。
乾的愛人,曾失而復得的,在數年前因重病而過世的妻子,著名的小說家。
觀月はじめ。
所以,你願意娶我嗎?
我願意,初,若是這能將你永永遠遠的鎖在我身邊不再離去。
因為我可是要嫁給你的呢。
回來吧,我的愛人。老邁的身體疲累的不聽使喚,但乾仍是勉強自己睜開眼。你已經離開我太久了。
眼瞼,慢慢闔上,不再睜開。
爺爺?
門被打開,遠矢的幼子拖著不穩的步伐走近年邁但時常有額外精神的祖父。
爸爸,爺爺睡著了耶。天真的對仍在門口的父親說道,那孩子轉過身,目光停留在奶奶身前放在茶几上的相框。而他實在是太投入了,以致於忽略調父親與叔叔的驚訝吸氣聲。
那是一張照片,
被精緻的相框給保護得好好的,爺爺奶奶中學時代的照片。
朝暮叔叔長得像奶奶嗎?在一場葬禮上,朝暮聽見姪子這樣的問。
是啊,他說,我跟你的奶奶長得一模一樣呢。
為什麼?孩子問。
因為孩子本來就是父母留下的紀念品。如此的答道,再看向父親的遺照,朝暮終於明白了自己和哥哥之所以會誕生的理由。
他們是為了紀念這一段無法磨滅的愛情。
一旁的遠矢連忙的走上前扶住朝暮,卻只聽見弟弟那小聲的抽噎。
喂,爸爸。望著父親的遺照,遠矢在心中語氣溫和的說:可以走啦,媽媽在等你呢。
他們的故事始終於那句話:你願意讓我擁有你的孩子嗎?
翻閱著相簿,揉著酸麻的雙眼,朝暮關掉了床旁的檯燈。就和哥哥一樣,年齡仍幼小的他堅決的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了真實。
孩子睡了嗎?他聽見母親那輕柔的聲音。
希望,你知道遠矢是不會比朝暮早睡的。父母那輕輕的、不出聲的步伐拖著,然後是關門的聲音。
朝暮輕笑的聲音在黑暗中小聲的響了起來。
明天,他會在跟哥哥說完早安前,像媽媽對爸爸一樣的先擁抱對方。
他會這樣做的,就像是母親總是如此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