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的。
小早川隆景對自己這個新收的養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白白的、軟軟的、有些無害的樣子。
想當然爾的不可能會這麼簡單,尤其是將來能以十六歲之姿突襲敵軍背面的人怎麼可能會是良善之輩。隆景自嘲的笑了下,刻意的把自己的二哥初陣之時也只有面前少年的年齡此事拋至腦後。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小早川家的秀秋了。」曾叫羽柴秀俊的少年說,語氣隱約間充滿了對自己不斷更換的身份的自嘲:「請多指教呢,養父上。」
那笑容如此的慘澹,像如果戳對點的話,隨時就會崩裂一般。
※
隆景從來沒有自問過為何自己不曾太積極的在擁有自己的血脈上。事實上若是與其二哥相比,他已經可以說是消極了,連拖到快三十才成家的大哥都比他好一些,至少那個溫文過頭的男人最終還是留下了一男一女。
而他至今已過知天命之年,卻仍不曾想要找個人來延續下去什麼。
不是沒想過,而是沒有必要。
重要的永遠不是分家,而是本家。
所以為了本家,我甚至可以斷絕了自己的血脈嗎?
隆景自嘲般的笑了一下後,伸手握住小他太多的異母弟弟的手。
那手的溫度太低,差點令還年輕的孩子害怕得將手縮了回去。
※
或許是年少無知時給溫和的長兄添了不少麻煩、導致日後不斷想彌補當年之故,小早川隆景在對其毛利本家的態度上總是非常的保護──說難聽一點就是極度護短──讓必須在這部分與他交涉的人頭痛不已。
黑田官兵衛就某方面來說,第一次理解了為何在備中高松城一戰中,秀吉大人會忍不住對隆景說出『我最討厭你了!』的真正心情。如此有才能又忠心的人,若是友軍固然是好事,但一旦成為敵人就會成為極度棘手的對手。
因此秀吉在打塞人進去毛利家的主意時,官兵衛直覺就知道此事絕對成不了,他彷彿已經可以看到隆景那張看似無害的笑臉滲出些許陰狠的樣貌。
那是個一被觸及其逆鱗,就絕對不會給任何人好果子吃的人。
官兵衛知道其主君一直想分化毛利本家和分家:吉川家他動不了,被送來當質子的廣家不合作到連秀吉都不得不把人還回去的程度;至於小早川家,他則刻意將隆景拉拔為五大老,暗自希望此舉可以在本家和分家中挑起糾紛。
結果像是早看透了般,隆景從沒上過這個當此事令秀吉扼腕不已。
不過官兵衛也不想在這方面勸解秀吉什麼,人生畢竟有夢最美,而且人一執著起來什麼都攔不住。
就跟明明已經有了適合的繼承人,確還是天真的認為即使年齡尚幼,只要是自己的血脈就足以令家臣全力支持一般。
是個幼稚得可笑地夢。
※
養父上。
不知何時,這位異母的兄長在他口中只存這稱呼。也許這樣比較好,秀包想,至少在面對元長元氏輝元樣甚至是廣家時,他不會覺得尷尬。
那年齡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他實在不懂另外幾個兄弟都如何面對比自己還大的姪兒們。
可是養父上會選擇他當小早川家的繼承人此事他卻是懂的,也許懂得不能再懂。
所以不要問、什麼都不要問,因為戳破了也不會改變什麼。
秀包知道自己沒有任性的本錢,就跟他無法改變自己只是個好運被嫡親兄長拉回分家的側室之子般。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他才總是笑著接受一切,包括被送進羽柴家當質子,包括因為豐臣家動的手腳而又一次的落回庶子之位,而他唯一要求的只有追隨已經被豐臣秀吉給禁止的信仰。
「有人說過你很像父上嗎,秀包?」
聽見兄長的詢問的秀包臉上的神情沒有變動,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應該對這個稱呼上的祖父血緣上的生父有任何情感上的相連。
怎麼可能會像呢?
那個人,稀代的謀神,絕不會輕易的走入另一個信仰。
而他……
秀包忍不住笑了出聲。
重點,從來不在那個給了他生命的人身上。
「你會怨我嗎,秀包?」
「養父上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
您才是我的世界,是您給了小早川秀包存在的理由。
所以既然是由您所給予的,被如此輕易的取回也無所謂,只要這是您的決定的話。
※
「官兵衛殿這樣做,我可是很困擾的喔。」
說話的人的語氣一如以往般的平靜,像是無風之日的瀨戶內海般。
「卿那可以說是困擾的話,這世間就沒有平和之人了。」官兵衛冷淡的回答,沒有漏掉藏在隆景那似笑非笑的眼裡的不滿。
他知道送秀俊大人來的結果一直都只有一個。
對本家一直保護得過份的毛利兩川絕對不會允許外來者混入最中心之處,所以最終會收下秀俊大人的只有可能是兩川之一。
而以豐臣家在吉川家的不受歡迎來看,送人進去無疑等同於準備草席裹屍。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
黑田官兵衛忍不住瞇起眼睛直視面前這可以稱做知己的人,突然覺得或許是因為海風太強的關係,室溫有點低。
啊啊,是的。他怎麼可能忘了呢?
出自毛利家的人,一輩子只會對毛利家忠心。
而任何輕視的人,毀滅性的結局只會是必然。
※
小早川秀包總覺得新來的養弟實在太小了一點,小隻到他擔心若是沒有看緊的話、是否等下就會在人潮中弄丟了。
養父聞言只是笑著,說「那就交給你照顧好了」,然後沒有阻擾這個血緣上的弟弟的逃避行為。
秀包其實是盡了其可能的迴避任何需要與秀秋打交道的機會的。
並非他對秀秋抱有任何不滿──冤有頭債有主,所有的不滿都扔到那個身為真正罪魁禍首的猴子頭上順便扎個草人會比較實際──他只是單純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雙有時清澈有時混濁,但裡面總是什麼都沒有的眼眸。
那是一雙若心無雜念,望進去還不會如此難受的眼眸。
對於自己只是個凡人此事秀包一直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一直不想面對那雙眸子,只因他太害怕看到裡面的自己的倒影。
污濁的、逃避的、偏執的自己。
※
眼前的所有一切都開始模糊化。
隆景有時忍不住會懷疑,自己的視力是否會銳減至再也看不見家人外的事物。
家人……可是、誰是家人?
父上已經不在了,隆元兄上元春兄上也不在了,甚至連年輕那麼多的元清都先走了。曾經那麼嬌小的輝元如今已經是青年,連當年頑劣到無法當質子的廣家也長大了。
所以他到底還剩下……
應在小早川隆景面前的道路是一片的空白,但他沒有回頭,因為他早知曉後方亦是什麼都沒有。
這就是他的世界,什麼都沒有的世界。
閉上眼的他感覺到不存在的海水舔著他赤裸的足,隨即湧上的溫暖卻提醒了他自己本身是多麼的冰冷。
──養父上您、真不愧是掌握小早川水軍的呢。
──是的,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吧?你的養父是個沒有溫度的人呢。
什麼溫柔的智將什麼的,只不過是個笑話。小早川隆景的溫柔只留給安藝的人民,毛利的親人,而其他、其他……
──養父上的血,嚐起來是否有海的鹹味呢?
毛利家的血管裡流的是瀨戶內海的水,守護安藝不是選擇,而是天生賦予的義務。
只是……
海浪撲了上來,過度的溫暖逼得人停止住思考。
※
養兄上。
這稱呼微妙得令人困惑,秀包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轉過身,只見秀秋用著看似頭部嚴重重心不穩的方式站在離他不遠處,看似什麼都不在乎的空洞眼神恰恰和其手中那過大的武器成了反比。
又到了要切磋的時間了嗎?他忍不住想,也又忍不住的多看了養弟手中的武器幾眼。
是的,當初養父上沒讓他逃避掉的責任裡就有這麼一項。雖然平常並無養成質疑養父上的習慣,但此時的秀包的確很懷疑這個和他有一半相同的血的養父上是鐵了心要他與秀秋有最基本的交流。
何必呢養父上,我都已經確認不會繼承小早川家了。這樣的想著,秀包無奈的將原本拿在手中的火繩槍甩至肩上。
「你可想過為何自己的武器是這把嗎?」
秀秋問,但看的不是秀包手中的武器,而是武器的主人。
「不就是上不上手的問題嗎?」秀包無所謂似的聳了下肩,把此器具洋化到若非被織田信長大量使用開始、大概很難在如此排外的國內有立足之地的現實給拋至腦後,連同他那小小的叛逆心一起:「你呢?」
「我?」秀秋偏頭看了下自己手中的沈重金屬,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既然沒有退路的話,那就直接將一切皆剷平就好了。」
沒有退路的話,就只有前進了,不論面前還有什麼。
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就算在面前的永遠不可能是我的也無所謂。
像感受到秀秋語氣裡的空洞與偏激似的,秀包瞇起了眼睛,像是這樣就能將面前這非敵非友,無血緣卻硬是有上關連的人給看透。
如果看透的話,是否就可以將一切給捨棄?責任也好義務也好,讚賞也好期許也好。
可以的話,就通通都不要了。
他伸手抱住了秀秋,只覺得懷裡那尚未元服的身子有點瘦弱,像是揮不動那把鐮刀似的。
※
秀秋覺得養兄的懷抱很沈重,這當然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他這個養兄一整個就是沈重的人。
至於養父……嗯,他的溫度可能比瀨戶內海的海水還低。
秀秋忍不住回想起之前意外撞入養父懷裡的感覺,像是撞入了匹過度冰涼的絲絹。
但儘管如此,那人撫上自己額頭的手還是很溫柔的,溫柔到秀秋忍不住開口問了句養父上您的血是否和瀨戶內海一樣的鹹,絲毫沒有這句話可能會讓自己晚點被丟進去海裡好親自體驗其鹽度的自覺。
然後養父就這樣的笑了。
「秀秋,你想從小早川家得到什麼?」
秀秋眨了眨眼,然後那個答案就這樣地浮現了出來,乾脆簡單得令人無法從其中挑出任何錯誤。
「請給我認可,屬於小早川家人的、屬於毛利家一份子的認可。」他說,刻意地把離開豐臣家前的記憶給撥出腦海:「其他什麼的,我都不需要。」
※
小早川隆景有時不禁覺得自己是個矛盾的人,而這其實不是他第一次這麼想。
當初需要對羽柴家示好時,吉川家的眾人──尤其是熱血一衝上來就沒了大腦的元春兄上和元長──差不多是處於暴怒狀態,若不是身為家主的輝元沒有反感之意,他們搞不好轉過身就準備去把那隻活蹦亂跳的猴子綁在船頭示眾。
其實可以的話老爹大概會想把隆景叔父上綁在船頭,不過他當然沒那個膽。廣家後來忍不住這樣說,然後隆景就免費觀賞了一次吉川家最有名的暴怒老爹追著自己極度不受教的三兒子滿屋子揍,而被追殺者居然還有力氣在被揍前多吃幾口便當的奇景。
他記得當時的自己莫名其妙的很羨慕這場景,儘管他一輩子沒有任何需要追著任何人揍的打算,畢竟在被隆景的再教育給威嚇、不,薰陶多年後,輝元對於任何風吹草動都敏感得像兔子,讓隆景偶爾非常的沒有成就感。
也許這代表你該找個繼承人了。
元春事後這樣說,然後他看到曾經在打雪仗中用計謀陰過自己的弟弟微妙地笑了下。
是啊,也許應該了。
所以他就這樣選了秀包,在經過了多方的考量與計算過後,過程長到如果當時元春還在的話,會忍不住調侃自家弟弟還好自己沒生的程度。他知道自己是該慎重,因為小早川和吉川是守護住毛利家的雙翼,所以為了能讓這不穩定的體制能維持到下一輩,在繼承人上他不能放任自己胡鬧。
但儘管計算了這麼多,他還是收下了秀秋,因為那該死的豐臣家從沒放棄過滲透進來的機會,而身為家老的他絕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如果安藝毛利可以如此輕易被那隻死猴子蓋爪示主權,那他不如學自家兄長殺去把那隻死猴子倒吊在小早川水軍的船首好了,連同他想硬塞過來的孩子一起。
管你豐臣秀吉現在是不是天下人,會因為終於有了自己的血脈而用慘忍手段把原定的繼承人除掉的人就只是個爛人。
所以叔父上,你為何還是很認真的收下了豐臣家的人呢?
小早川家主給姪兒的疑問的答覆只有一個淡到很難懂的笑容。
他是應該要對秀秋冷淡的。
但他不忍心。
因為那孩子眼神空洞得實在太讓人心疼了。
※
秀包走進庭院時只看見養父坐在最喜歡的位置曬著太陽,但明顯少了血色的臉蒼白得令他有些看不下去。
養父的時間所剩不多了。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想去面對而已,因為不去面對就可以暫時用虛偽麻痺住自己,因為不去面對他就可以裝傻到現實擊碎他的堡壘,因為……
養父上,您到底是在打算著什麼?
「小早川家之後會交給秀秋。」
「我知道。」
「好好照顧他。」
「我盡量。」
他看到養父笑了一下,雲淡風清的,就和他昔日一般。
「養父上想要我承諾什麼呢?」
「承諾你不會討厭秀秋?」養父輕笑了出聲;「他是個有意思的孩子。」
「您眼中『有意思的人』不是很多嗎?怎麼之前就沒聽您說過這話?」
「因為現在他是我的人,」那隻總是捧著書籍的手笑著拍了拍秀包的肩:「你也是。」
「我算是有意思的人嗎?」
「我毛利家的人,」養父笑著闔上手中的書,磨損的邊角顯示出這本被閱讀已久,久到以這人的文字中毒量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哪有平凡的?」
養父上,您是否有您其實才是那個不凡的認知過?
秀包之後忍不住這樣想,只是此時的養父已經不會笑著用言語迴避他的問題。
他的手緊揪著自己胸膛,呼吸深深淺淺的,像意圖壓下甚麼般。
沒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的認知太過沈重了,弄得他喘不過氣來。
※
包圍身體的水溫暖得令人睜不開眼來。
他似乎還可以聽見養子們呼喚他的聲音,但已經沒有睜開眼去回應他們的力氣與心力。
冷淡如我何德何能,可以被你們這樣的喜愛?
累了累了,他累了。
只為毛利家而活的他真的累了,類到他連最虛偽的笑容都不想勾起。
小早川本來就是毛利家的、
的什麼?
不知不覺中,把自己轉成了守護毛利家的人柱的人停止了思考、然後是呼吸、再來是心跳。
※
焚香的味道殘留在鼻腔,濃厚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站在香案前的秀包不發一語。其實他已經站在這裡夠久了,久到連在旁看的廣家都覺得腳酸的程度,但他從頭到尾都不記得自己似乎該挪動半吋。
走了。
那曾經像是永遠不會倒的人就這麼的走了。
他的養父上,他的異母兄上,就算感情淡漠卻仍是對他很好的人,那個以一己之力在兩位兄長都離世後撐起這個家族的人,就這樣地離去了。不會回頭了。他再也看不到那人的笑容了。
秀包只覺得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可以站得如此筆直。
「養兄上。」
秀包轉過身只看見姍姍來遲的養弟和其懷裡的那尊雕像,但他的精力已經耗盡,甚至無法辨別那尊木雕看上去是否跟那個他有血緣關係的人更像一點。
所以他只是站在哪裡看著,看著秀秋捧著那尊雕像走到養父上的牌位前,看著秀秋跪下後用傷痕累累的手合十,看著一道水光淺淺的從秀秋的臉頰上滑過。
然後他突然明白了。
此時此刻的養弟不再是秀俊,不再是辰之助。
只是秀秋。
他只是被小早川隆景命名的秀秋。
就跟他已經不是才菊丸一樣。
※
秀秋從睡夢中浮出,但沒有睜開眼的打算。
圍繞他的水冷冷的,和養父上的懷抱一樣。這意料外的認知令他更不想睜眼。
養父上、養父上,養父上。
不論用這雙手刻出了多真的形體,都無法將深入骨髓的記憶給抹滅半吋。
好痛,好痛,實在太痛了。
這是連有被叔父上捨棄的認知的那剎那都無法相比的疼痛感,痛到秀秋差點無法從銅鏡中看見自己瞳眸裡的任何島影。
秀秋忍不住笑出聲,但從不曾有太多情感表現的眼卻滲出了淚。
『你想要被毛利家認同嗎?無論如何都要?』記憶裡的人神情清冷的說,眼神裡多了抹太過複雜、他看不懂的情緒:『那就守住毛利家吧,不擇手段也好。』
我知道,養父上,我都知道。
『儘管收了你進小早川家,但還是無法保護你不再被拖進豐臣家的是非嗎,我……』
養父上。
請不要這樣說,養父上。
就算您自認自己的溫柔都只是虛假,可是養父上,您還是盡您可以的對我好了。
※
「養父上要我不要討厭你。」
注意力完全放在擦拭手中的武器的秀秋沒有抬頭,儘管他知道這是睽違幾個月後養兄對他開口的第一句話。
位於他們頭頂的樹葉已經開始泛黃,像是要提醒他們秋已接近一般,可是秀秋沒有在意過這個。事實上,他已經不在乎很多事情一段時間了。自從養父上離去之後,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剩掌握毛利本家的輝元大人是否能認可他而已。
那位笑得不像一家之主的、總是一臉溫柔的人。
不知為何的,與記憶中的養父上如此違和的相似了起來。
「養兄上不是已經照做了嗎?差別在於養兄上的不討厭其實就是不關心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討厭你了呢?」
秀秋的嘴角勾出了一個漂亮得如凋謝前的花朵的笑。
「你就會公告天下,你再也不希望你的名與我的被綁在一起了。」
被一針見血的戳中想法的感覺真的很糟。
秀包發現自己與秀秋一同被綁在一條名叫「小早川」的繩子上,來也不是去也不是。這不自在令他感到渾身不舒爽,是連把肇事者抓來當抱枕都擺脫不掉的不悅。
所以他忍不住緊握住秀包的肩膀,彷彿這樣做對方就不會惹禍一樣。如果可以的話,他應該會找個方式把那張嘴一起堵起來,省得這傢伙哪天突然說出比廣家還要令人發火的話。
「你之前是和與養父上說了什麼?」
「血是否有瀨戶內海的鹹度?」無視肩膀上的那雙手的力道的人笑著回答:「不就是要先具備何等資格,才能被算成是毛利家的一員嗎?」
「你……」
「是,我知道我不是。」切斷面如此乾淨俐落,鋒利得像還在滴血一般:「所以只要能被認同,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包括背叛豐臣家嗎?
秀包之後忍不住想,但沒有繼續追問。
他只知道被他抱在懷裡的秀秋軟軟的、像摸不到骨頭般,他好像突然就會抓不住了。
※
映入秀秋眼裡的是已經開始轉紅的葉,一片一片的,如開始染滿關原之地的色彩。
氣候開始轉涼了吧?他下意識的抓著身上的陣羽織,意圖從過少的記憶裡擷取出一微微的溫暖。
『這顏色會很適合秀秋喔。』
記憶中的養父說,笑著親自為他披上一件之後他從不離身、色澤逐漸從紅退成橙的外衣。
毛利家的顏色。
『秀秋是秋天哪,披上這色澤是否會暖和一點呢。』
他彷彿仍然可以聽見養父的笑聲,溫溫的、淡淡的,像開始轉涼的季節般。
是,我是您的秋天,而我背後是一片慘白的冬。
如果毛利家是您的信仰,那它就是我的信仰。
隱約間似乎有什麼在耳邊問著,重複、重複,再重複的說:
──你會為毛利家做到什麼程度呢?
秀秋沒有作聲,只是舉起鐮刀砍倒了一片的五七桐。
小早川隆景對自己這個新收的養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白白的、軟軟的、有些無害的樣子。
想當然爾的不可能會這麼簡單,尤其是將來能以十六歲之姿突襲敵軍背面的人怎麼可能會是良善之輩。隆景自嘲的笑了下,刻意的把自己的二哥初陣之時也只有面前少年的年齡此事拋至腦後。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小早川家的秀秋了。」曾叫羽柴秀俊的少年說,語氣隱約間充滿了對自己不斷更換的身份的自嘲:「請多指教呢,養父上。」
那笑容如此的慘澹,像如果戳對點的話,隨時就會崩裂一般。
※
隆景從來沒有自問過為何自己不曾太積極的在擁有自己的血脈上。事實上若是與其二哥相比,他已經可以說是消極了,連拖到快三十才成家的大哥都比他好一些,至少那個溫文過頭的男人最終還是留下了一男一女。
而他至今已過知天命之年,卻仍不曾想要找個人來延續下去什麼。
不是沒想過,而是沒有必要。
重要的永遠不是分家,而是本家。
所以為了本家,我甚至可以斷絕了自己的血脈嗎?
隆景自嘲般的笑了一下後,伸手握住小他太多的異母弟弟的手。
那手的溫度太低,差點令還年輕的孩子害怕得將手縮了回去。
※
或許是年少無知時給溫和的長兄添了不少麻煩、導致日後不斷想彌補當年之故,小早川隆景在對其毛利本家的態度上總是非常的保護──說難聽一點就是極度護短──讓必須在這部分與他交涉的人頭痛不已。
黑田官兵衛就某方面來說,第一次理解了為何在備中高松城一戰中,秀吉大人會忍不住對隆景說出『我最討厭你了!』的真正心情。如此有才能又忠心的人,若是友軍固然是好事,但一旦成為敵人就會成為極度棘手的對手。
因此秀吉在打塞人進去毛利家的主意時,官兵衛直覺就知道此事絕對成不了,他彷彿已經可以看到隆景那張看似無害的笑臉滲出些許陰狠的樣貌。
那是個一被觸及其逆鱗,就絕對不會給任何人好果子吃的人。
官兵衛知道其主君一直想分化毛利本家和分家:吉川家他動不了,被送來當質子的廣家不合作到連秀吉都不得不把人還回去的程度;至於小早川家,他則刻意將隆景拉拔為五大老,暗自希望此舉可以在本家和分家中挑起糾紛。
結果像是早看透了般,隆景從沒上過這個當此事令秀吉扼腕不已。
不過官兵衛也不想在這方面勸解秀吉什麼,人生畢竟有夢最美,而且人一執著起來什麼都攔不住。
就跟明明已經有了適合的繼承人,確還是天真的認為即使年齡尚幼,只要是自己的血脈就足以令家臣全力支持一般。
是個幼稚得可笑地夢。
※
養父上。
不知何時,這位異母的兄長在他口中只存這稱呼。也許這樣比較好,秀包想,至少在面對元長元氏輝元樣甚至是廣家時,他不會覺得尷尬。
那年齡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他實在不懂另外幾個兄弟都如何面對比自己還大的姪兒們。
可是養父上會選擇他當小早川家的繼承人此事他卻是懂的,也許懂得不能再懂。
所以不要問、什麼都不要問,因為戳破了也不會改變什麼。
秀包知道自己沒有任性的本錢,就跟他無法改變自己只是個好運被嫡親兄長拉回分家的側室之子般。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他才總是笑著接受一切,包括被送進羽柴家當質子,包括因為豐臣家動的手腳而又一次的落回庶子之位,而他唯一要求的只有追隨已經被豐臣秀吉給禁止的信仰。
「有人說過你很像父上嗎,秀包?」
聽見兄長的詢問的秀包臉上的神情沒有變動,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應該對這個稱呼上的祖父血緣上的生父有任何情感上的相連。
怎麼可能會像呢?
那個人,稀代的謀神,絕不會輕易的走入另一個信仰。
而他……
秀包忍不住笑了出聲。
重點,從來不在那個給了他生命的人身上。
「你會怨我嗎,秀包?」
「養父上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
您才是我的世界,是您給了小早川秀包存在的理由。
所以既然是由您所給予的,被如此輕易的取回也無所謂,只要這是您的決定的話。
※
「官兵衛殿這樣做,我可是很困擾的喔。」
說話的人的語氣一如以往般的平靜,像是無風之日的瀨戶內海般。
「卿那可以說是困擾的話,這世間就沒有平和之人了。」官兵衛冷淡的回答,沒有漏掉藏在隆景那似笑非笑的眼裡的不滿。
他知道送秀俊大人來的結果一直都只有一個。
對本家一直保護得過份的毛利兩川絕對不會允許外來者混入最中心之處,所以最終會收下秀俊大人的只有可能是兩川之一。
而以豐臣家在吉川家的不受歡迎來看,送人進去無疑等同於準備草席裹屍。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
黑田官兵衛忍不住瞇起眼睛直視面前這可以稱做知己的人,突然覺得或許是因為海風太強的關係,室溫有點低。
啊啊,是的。他怎麼可能忘了呢?
出自毛利家的人,一輩子只會對毛利家忠心。
而任何輕視的人,毀滅性的結局只會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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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早川秀包總覺得新來的養弟實在太小了一點,小隻到他擔心若是沒有看緊的話、是否等下就會在人潮中弄丟了。
養父聞言只是笑著,說「那就交給你照顧好了」,然後沒有阻擾這個血緣上的弟弟的逃避行為。
秀包其實是盡了其可能的迴避任何需要與秀秋打交道的機會的。
並非他對秀秋抱有任何不滿──冤有頭債有主,所有的不滿都扔到那個身為真正罪魁禍首的猴子頭上順便扎個草人會比較實際──他只是單純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雙有時清澈有時混濁,但裡面總是什麼都沒有的眼眸。
那是一雙若心無雜念,望進去還不會如此難受的眼眸。
對於自己只是個凡人此事秀包一直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一直不想面對那雙眸子,只因他太害怕看到裡面的自己的倒影。
污濁的、逃避的、偏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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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所有一切都開始模糊化。
隆景有時忍不住會懷疑,自己的視力是否會銳減至再也看不見家人外的事物。
家人……可是、誰是家人?
父上已經不在了,隆元兄上元春兄上也不在了,甚至連年輕那麼多的元清都先走了。曾經那麼嬌小的輝元如今已經是青年,連當年頑劣到無法當質子的廣家也長大了。
所以他到底還剩下……
應在小早川隆景面前的道路是一片的空白,但他沒有回頭,因為他早知曉後方亦是什麼都沒有。
這就是他的世界,什麼都沒有的世界。
閉上眼的他感覺到不存在的海水舔著他赤裸的足,隨即湧上的溫暖卻提醒了他自己本身是多麼的冰冷。
──養父上您、真不愧是掌握小早川水軍的呢。
──是的,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吧?你的養父是個沒有溫度的人呢。
什麼溫柔的智將什麼的,只不過是個笑話。小早川隆景的溫柔只留給安藝的人民,毛利的親人,而其他、其他……
──養父上的血,嚐起來是否有海的鹹味呢?
毛利家的血管裡流的是瀨戶內海的水,守護安藝不是選擇,而是天生賦予的義務。
只是……
海浪撲了上來,過度的溫暖逼得人停止住思考。
※
養兄上。
這稱呼微妙得令人困惑,秀包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轉過身,只見秀秋用著看似頭部嚴重重心不穩的方式站在離他不遠處,看似什麼都不在乎的空洞眼神恰恰和其手中那過大的武器成了反比。
又到了要切磋的時間了嗎?他忍不住想,也又忍不住的多看了養弟手中的武器幾眼。
是的,當初養父上沒讓他逃避掉的責任裡就有這麼一項。雖然平常並無養成質疑養父上的習慣,但此時的秀包的確很懷疑這個和他有一半相同的血的養父上是鐵了心要他與秀秋有最基本的交流。
何必呢養父上,我都已經確認不會繼承小早川家了。這樣的想著,秀包無奈的將原本拿在手中的火繩槍甩至肩上。
「你可想過為何自己的武器是這把嗎?」
秀秋問,但看的不是秀包手中的武器,而是武器的主人。
「不就是上不上手的問題嗎?」秀包無所謂似的聳了下肩,把此器具洋化到若非被織田信長大量使用開始、大概很難在如此排外的國內有立足之地的現實給拋至腦後,連同他那小小的叛逆心一起:「你呢?」
「我?」秀秋偏頭看了下自己手中的沈重金屬,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既然沒有退路的話,那就直接將一切皆剷平就好了。」
沒有退路的話,就只有前進了,不論面前還有什麼。
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就算在面前的永遠不可能是我的也無所謂。
像感受到秀秋語氣裡的空洞與偏激似的,秀包瞇起了眼睛,像是這樣就能將面前這非敵非友,無血緣卻硬是有上關連的人給看透。
如果看透的話,是否就可以將一切給捨棄?責任也好義務也好,讚賞也好期許也好。
可以的話,就通通都不要了。
他伸手抱住了秀秋,只覺得懷裡那尚未元服的身子有點瘦弱,像是揮不動那把鐮刀似的。
※
秀秋覺得養兄的懷抱很沈重,這當然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他這個養兄一整個就是沈重的人。
至於養父……嗯,他的溫度可能比瀨戶內海的海水還低。
秀秋忍不住回想起之前意外撞入養父懷裡的感覺,像是撞入了匹過度冰涼的絲絹。
但儘管如此,那人撫上自己額頭的手還是很溫柔的,溫柔到秀秋忍不住開口問了句養父上您的血是否和瀨戶內海一樣的鹹,絲毫沒有這句話可能會讓自己晚點被丟進去海裡好親自體驗其鹽度的自覺。
然後養父就這樣的笑了。
「秀秋,你想從小早川家得到什麼?」
秀秋眨了眨眼,然後那個答案就這樣地浮現了出來,乾脆簡單得令人無法從其中挑出任何錯誤。
「請給我認可,屬於小早川家人的、屬於毛利家一份子的認可。」他說,刻意地把離開豐臣家前的記憶給撥出腦海:「其他什麼的,我都不需要。」
※
小早川隆景有時不禁覺得自己是個矛盾的人,而這其實不是他第一次這麼想。
當初需要對羽柴家示好時,吉川家的眾人──尤其是熱血一衝上來就沒了大腦的元春兄上和元長──差不多是處於暴怒狀態,若不是身為家主的輝元沒有反感之意,他們搞不好轉過身就準備去把那隻活蹦亂跳的猴子綁在船頭示眾。
其實可以的話老爹大概會想把隆景叔父上綁在船頭,不過他當然沒那個膽。廣家後來忍不住這樣說,然後隆景就免費觀賞了一次吉川家最有名的暴怒老爹追著自己極度不受教的三兒子滿屋子揍,而被追殺者居然還有力氣在被揍前多吃幾口便當的奇景。
他記得當時的自己莫名其妙的很羨慕這場景,儘管他一輩子沒有任何需要追著任何人揍的打算,畢竟在被隆景的再教育給威嚇、不,薰陶多年後,輝元對於任何風吹草動都敏感得像兔子,讓隆景偶爾非常的沒有成就感。
也許這代表你該找個繼承人了。
元春事後這樣說,然後他看到曾經在打雪仗中用計謀陰過自己的弟弟微妙地笑了下。
是啊,也許應該了。
所以他就這樣選了秀包,在經過了多方的考量與計算過後,過程長到如果當時元春還在的話,會忍不住調侃自家弟弟還好自己沒生的程度。他知道自己是該慎重,因為小早川和吉川是守護住毛利家的雙翼,所以為了能讓這不穩定的體制能維持到下一輩,在繼承人上他不能放任自己胡鬧。
但儘管計算了這麼多,他還是收下了秀秋,因為那該死的豐臣家從沒放棄過滲透進來的機會,而身為家老的他絕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如果安藝毛利可以如此輕易被那隻死猴子蓋爪示主權,那他不如學自家兄長殺去把那隻死猴子倒吊在小早川水軍的船首好了,連同他想硬塞過來的孩子一起。
管你豐臣秀吉現在是不是天下人,會因為終於有了自己的血脈而用慘忍手段把原定的繼承人除掉的人就只是個爛人。
所以叔父上,你為何還是很認真的收下了豐臣家的人呢?
小早川家主給姪兒的疑問的答覆只有一個淡到很難懂的笑容。
他是應該要對秀秋冷淡的。
但他不忍心。
因為那孩子眼神空洞得實在太讓人心疼了。
※
秀包走進庭院時只看見養父坐在最喜歡的位置曬著太陽,但明顯少了血色的臉蒼白得令他有些看不下去。
養父的時間所剩不多了。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想去面對而已,因為不去面對就可以暫時用虛偽麻痺住自己,因為不去面對他就可以裝傻到現實擊碎他的堡壘,因為……
養父上,您到底是在打算著什麼?
「小早川家之後會交給秀秋。」
「我知道。」
「好好照顧他。」
「我盡量。」
他看到養父笑了一下,雲淡風清的,就和他昔日一般。
「養父上想要我承諾什麼呢?」
「承諾你不會討厭秀秋?」養父輕笑了出聲;「他是個有意思的孩子。」
「您眼中『有意思的人』不是很多嗎?怎麼之前就沒聽您說過這話?」
「因為現在他是我的人,」那隻總是捧著書籍的手笑著拍了拍秀包的肩:「你也是。」
「我算是有意思的人嗎?」
「我毛利家的人,」養父笑著闔上手中的書,磨損的邊角顯示出這本被閱讀已久,久到以這人的文字中毒量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哪有平凡的?」
養父上,您是否有您其實才是那個不凡的認知過?
秀包之後忍不住這樣想,只是此時的養父已經不會笑著用言語迴避他的問題。
他的手緊揪著自己胸膛,呼吸深深淺淺的,像意圖壓下甚麼般。
沒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的認知太過沈重了,弄得他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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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圍身體的水溫暖得令人睜不開眼來。
他似乎還可以聽見養子們呼喚他的聲音,但已經沒有睜開眼去回應他們的力氣與心力。
冷淡如我何德何能,可以被你們這樣的喜愛?
累了累了,他累了。
只為毛利家而活的他真的累了,類到他連最虛偽的笑容都不想勾起。
小早川本來就是毛利家的、
的什麼?
不知不覺中,把自己轉成了守護毛利家的人柱的人停止了思考、然後是呼吸、再來是心跳。
※
焚香的味道殘留在鼻腔,濃厚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站在香案前的秀包不發一語。其實他已經站在這裡夠久了,久到連在旁看的廣家都覺得腳酸的程度,但他從頭到尾都不記得自己似乎該挪動半吋。
走了。
那曾經像是永遠不會倒的人就這麼的走了。
他的養父上,他的異母兄上,就算感情淡漠卻仍是對他很好的人,那個以一己之力在兩位兄長都離世後撐起這個家族的人,就這樣地離去了。不會回頭了。他再也看不到那人的笑容了。
秀包只覺得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可以站得如此筆直。
「養兄上。」
秀包轉過身只看見姍姍來遲的養弟和其懷裡的那尊雕像,但他的精力已經耗盡,甚至無法辨別那尊木雕看上去是否跟那個他有血緣關係的人更像一點。
所以他只是站在哪裡看著,看著秀秋捧著那尊雕像走到養父上的牌位前,看著秀秋跪下後用傷痕累累的手合十,看著一道水光淺淺的從秀秋的臉頰上滑過。
然後他突然明白了。
此時此刻的養弟不再是秀俊,不再是辰之助。
只是秀秋。
他只是被小早川隆景命名的秀秋。
就跟他已經不是才菊丸一樣。
※
秀秋從睡夢中浮出,但沒有睜開眼的打算。
圍繞他的水冷冷的,和養父上的懷抱一樣。這意料外的認知令他更不想睜眼。
養父上、養父上,養父上。
不論用這雙手刻出了多真的形體,都無法將深入骨髓的記憶給抹滅半吋。
好痛,好痛,實在太痛了。
這是連有被叔父上捨棄的認知的那剎那都無法相比的疼痛感,痛到秀秋差點無法從銅鏡中看見自己瞳眸裡的任何島影。
秀秋忍不住笑出聲,但從不曾有太多情感表現的眼卻滲出了淚。
『你想要被毛利家認同嗎?無論如何都要?』記憶裡的人神情清冷的說,眼神裡多了抹太過複雜、他看不懂的情緒:『那就守住毛利家吧,不擇手段也好。』
我知道,養父上,我都知道。
『儘管收了你進小早川家,但還是無法保護你不再被拖進豐臣家的是非嗎,我……』
養父上。
請不要這樣說,養父上。
就算您自認自己的溫柔都只是虛假,可是養父上,您還是盡您可以的對我好了。
※
「養父上要我不要討厭你。」
注意力完全放在擦拭手中的武器的秀秋沒有抬頭,儘管他知道這是睽違幾個月後養兄對他開口的第一句話。
位於他們頭頂的樹葉已經開始泛黃,像是要提醒他們秋已接近一般,可是秀秋沒有在意過這個。事實上,他已經不在乎很多事情一段時間了。自從養父上離去之後,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剩掌握毛利本家的輝元大人是否能認可他而已。
那位笑得不像一家之主的、總是一臉溫柔的人。
不知為何的,與記憶中的養父上如此違和的相似了起來。
「養兄上不是已經照做了嗎?差別在於養兄上的不討厭其實就是不關心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討厭你了呢?」
秀秋的嘴角勾出了一個漂亮得如凋謝前的花朵的笑。
「你就會公告天下,你再也不希望你的名與我的被綁在一起了。」
被一針見血的戳中想法的感覺真的很糟。
秀包發現自己與秀秋一同被綁在一條名叫「小早川」的繩子上,來也不是去也不是。這不自在令他感到渾身不舒爽,是連把肇事者抓來當抱枕都擺脫不掉的不悅。
所以他忍不住緊握住秀包的肩膀,彷彿這樣做對方就不會惹禍一樣。如果可以的話,他應該會找個方式把那張嘴一起堵起來,省得這傢伙哪天突然說出比廣家還要令人發火的話。
「你之前是和與養父上說了什麼?」
「血是否有瀨戶內海的鹹度?」無視肩膀上的那雙手的力道的人笑著回答:「不就是要先具備何等資格,才能被算成是毛利家的一員嗎?」
「你……」
「是,我知道我不是。」切斷面如此乾淨俐落,鋒利得像還在滴血一般:「所以只要能被認同,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包括背叛豐臣家嗎?
秀包之後忍不住想,但沒有繼續追問。
他只知道被他抱在懷裡的秀秋軟軟的、像摸不到骨頭般,他好像突然就會抓不住了。
※
映入秀秋眼裡的是已經開始轉紅的葉,一片一片的,如開始染滿關原之地的色彩。
氣候開始轉涼了吧?他下意識的抓著身上的陣羽織,意圖從過少的記憶裡擷取出一微微的溫暖。
『這顏色會很適合秀秋喔。』
記憶中的養父說,笑著親自為他披上一件之後他從不離身、色澤逐漸從紅退成橙的外衣。
毛利家的顏色。
『秀秋是秋天哪,披上這色澤是否會暖和一點呢。』
他彷彿仍然可以聽見養父的笑聲,溫溫的、淡淡的,像開始轉涼的季節般。
是,我是您的秋天,而我背後是一片慘白的冬。
如果毛利家是您的信仰,那它就是我的信仰。
隱約間似乎有什麼在耳邊問著,重複、重複,再重複的說:
──你會為毛利家做到什麼程度呢?
秀秋沒有作聲,只是舉起鐮刀砍倒了一片的五七桐。